程处默口中喷溅出的那滩猩红,在洁白刺骨的雪地上迅速晕开、凝固,像一幅残酷而突兀的地狱图卷,灼烧着李恪的视网膜。那滚烫的血腥气混合着战场的硝烟与铁锈味,蛮横地冲进鼻腔,压倒了作坊里残留的煤灰气息。
“突厥……阿史那贺鲁……反了!十万铁骑……踏破云州!云州城……屠了!边关……告急!!!”
每一个字,都如同裹挟着冰棱的重锤,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再轰然炸开!方才因氏族刁难而充斥院落的绝望、愤怒、忧虑,在这灭顶的滔天兵祸面前,脆弱得如同沸汤泼雪,瞬间蒸发殆尽,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原始、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亡国灭种!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风雪依旧在呼啸,却失去了声音。张老汉佝偻的身体晃了晃,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旁边冰冷的压模机架才勉强站稳,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骇然。房遗直手中捧着的账簿“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洁白的纸页被寒风卷起,如同祭奠的纸钱,在血腥弥漫的院落里无助地翻飞。苏瑾手中的姜汤碗彻底倾覆,褐色的汤汁泼洒在雪地上,瞬间冻结,那微弱的热气仿佛象征着所有被掐灭的希望。
“噗通!”
程处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出军情,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砸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溅起一片暗红的雪沫。沉重的玄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处默!”李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他猛地扑上前,单膝跪地,一把扶住程处默冰冷的头盔,指尖触到的金属冰凉刺骨,上面布满了刀砍箭凿的凹痕,还有几处暗沉发黑、早已凝固的血迹。程处默的脸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被冻得发白,边缘凝结着暗红的冰渣。
“苏瑾!快!”李恪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程处默身上几处明显还在渗血的伤口——肩甲破裂处,暗红的血正缓慢地洇出,染红了内衬的棉布;大腿处一支折断的箭杆斜插着,箭簇深深没入血肉,只留下短短一截粗糙的木杆暴露在外,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苏瑾早已提着药箱冲了过来,她的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但动作却异常迅捷而稳定。她迅速剪开程处默肩甲附近粘连着血肉的衣物,露出下方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被冻得发硬发白。她飞快地撒上厚厚的金疮药粉,用干净的布条紧紧裹缠按压止血。处理大腿箭伤时,她咬了咬牙,没有贸然拔箭,只是用布条在箭杆周围紧紧捆扎固定,防止移动造成二次伤害。她的手指被程处默冰冷的血液浸透,微微颤抖着,却无比坚定。
“快!抬进去!生火!热水!干净的布!”苏瑾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几个反应过来的工匠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程处默抬起,步履沉重地挪向尚有暖炉的工棚。每一步,都留下几滴暗红的血,在雪地上蜿蜒成一条刺目的轨迹。
李恪缓缓站起身,沾满程处默鲜血和冰冷雪泥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冲淡心头的冰寒与灼烧。他低头,看着自己玄色大氅下摆沾染的点点猩红,那是程处默的血,是云州城无数未曾谋面却已然惨死的军民的血!那冰冷黏腻的触感,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顺着指尖直抵灵魂深处。
突厥……十万铁骑……云州屠城……
这些字眼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如同地狱的丧钟。刹那间,所有压在肩头的巨石——矿工的罢工、被毁的炭粉、堵塞的运河、氏族的污名与威逼……所有那些曾让他焦虑、愤怒、甚至动摇的困境,在这席卷北疆、直指长安心脏的滔天兵祸面前,都变得如此微不足道,渺小得可笑!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与灼热,如同两条狂暴的怒龙,在他胸腔里激烈地绞杀冲撞!冰冷的是对那血腥屠戮的震骇,对山河破碎的恐惧;灼热的,则是一种在绝境深渊中骤然被点燃的、近乎疯狂的战意与破局的契机!
他的目光猛地从脚下那刺目的猩红抬起,越过作坊低矮的院墙,越过漫天狂舞、遮蔽天日的厚重雪幕,死死投向北方——那烽火连天、铁蹄踏碎山河的方向!那里,比长安更冷,比死亡更残酷!一个在绝望中疯狂滋长的念头,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所有迷雾!
蜂窝煤……暖意……
这为长安百姓御寒而生的暖意,这凝聚了无数工匠心血、承载着长安千家万户炉灶希望的暖意!此刻,不正该送往那比长安更冷千倍、万倍,更需要它温暖的地方吗?!
那里有在暴风雪中据守烽燧、冻得手脚麻木却依旧紧握长槊的戍卒!
那里有在冰天雪地里埋锅造饭、却连一口热水都无法烧开的火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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