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绿遁光敛去,张亮携着昏迷的少年悄然落在贵阳府城外僻静处。他稍微遮掩住少年身上的血污与狼狈,又渡入一股乙木生机稳住其伤势,这才如同寻常旅人般,带着少年步入这座西南重镇。
贵阳府虽未直接遭受战火,但水西战事的紧张气氛已弥漫开来。城门口盘查森严,街市上行人神色匆匆,间或可见运往前线的粮车辎重,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张亮对此视若无睹,径直寻了城中一家看起来颇为气派、名为“云来居”的客栈入住。
要了一间上房,吩咐小二准备热水、干净衣物后,张亮便带着少年在二楼临窗的雅座坐下。
“上几样你们贵阳府拿手的酒菜,要快。”张亮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二见张亮气度不凡,身边少年虽面色苍白、衣衫粗陋,却也收拾得干净,不敢怠慢,连声应诺下去准备。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菜肴便摆满了桌面:辣子鸡红亮油润,香气扑鼻;酸汤鱼汤色诱人,酸香开胃;肠旺面臊子丰富,红油浮面;还有几样时令山蔬和本地特产的米酒。
浓郁的食物香气钻入鼻端,那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少年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头艰难地滚动着。他重伤失血,又惊吓过度,身体早已极度虚弱,此刻本能地被唤醒。
张亮也不言语,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夹了一块辣子鸡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辛辣鲜香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他微微眯了眯眼,似乎颇为满意。随即,他又倒了一碗米酒,清冽微甜的酒液滑入喉中。
“吃。”张亮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少年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满桌从未见过的丰盛菜肴,还有眼前这个救了自己、却神色冷漠的汉人男子。巨大的恐惧与茫然交织,但腹中强烈的饥饿感最终压倒了其他情绪。他颤抖着手,学着张亮的样子拿起筷子,却笨拙得几乎握不住。
张亮瞥了一眼,也不纠正,任由他用近乎抓的方式,将一块沾满红油的鸡肉塞入口中。辛辣的味道瞬间刺激得少年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直流,但鸡肉的鲜美和油脂的满足感也同时涌了上来。他顾不得许多,像一头饿极了的小兽,对着眼前的食物开始了笨拙而凶猛的“进攻”。酸汤鱼的酸鲜、肠旺面的浓香、山蔬的清爽……从未品尝过的美味混合着身体的极度需求,让他暂时忘却了伤痛,只剩下本能的吞咽。
张亮慢条斯理地吃着,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眼中并无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直到少年风卷残云般吃掉了大半饭菜,动作终于慢了下来,捧着碗小口喝着米酒时,张亮才放下筷子。
“你叫什么名字?”张亮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少年浑身一僵,沾着油渍和饭粒的脸抬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残留的恐惧。他犹豫了一下,用带着浓重彝腔、磕磕绊绊的汉话答道:“阿……阿吉。”这是他的名字。
“可会讲汉话?”张亮又问。
阿吉点点头,又摇摇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会……一点点,阿爹教的。”
张亮看着阿吉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戒备,继续问道:“你的家乡,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仿佛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阿吉拼命想要封存的记忆闸门。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碗里的米酒漾出波纹。眼前不再是丰盛的饭菜,而是冲天的大火,是阿娘将他死死塞进柴堆缝隙时绝望的眼神,是阿爹举着柴刀冲向清兵时发出的最后怒吼,是那些戴着顶子、狞笑着挥舞屠刀的汉人官兵(在他认知里,清兵就是汉人官兵)……
“火……好大的火……”阿吉的声音变得嘶哑而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爹……娘……都死了!寨子……没了!是……是你们汉人!是那些戴顶子的汉人官兵!他们杀光了我们!呜……” 巨大的悲痛和仇恨瞬间冲垮了他,他伏在桌上,瘦小的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而绝望的呜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客栈里其他食客被这动静惊动,纷纷侧目。张亮眉头微蹙,一股无形的威压悄然散开,那些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瞬间如同被针扎般缩了回去,各自埋头吃饭,再不敢多看。
“抬起头来。”张亮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直刺心灵的穿透力。
阿吉的哭声被这声音硬生生截断,他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张亮。
“蠢材!”张亮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屠戮你水西彝寨、杀你父母族人的,是吴三桂麾下的清军!是甘为满清走狗的鹰犬!你恨错了人!”
阿吉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震住,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张亮。
“看清他们的旗号,听清他们的言语!那是满清的八旗,是吴三桂这个背弃祖宗、引清兵入关的大汉奸的兵!”张亮眼中紫意一闪,语气森然,“他们为虎作伥,屠戮汉家百姓,更甚于屠戮你们彝人!你之血仇,不在汉人,而在那无耻汉奸吴三桂,在那些剃发易服、认贼作父的满清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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