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居二楼,所谓的“雅座”不过是靠墙一处用破旧屏风勉强隔出的角落。楼下的喧嚣——粗鄙的划拳声、跑堂疲惫的吆喝、劣质酒气与炖煮膻味的混合——如同沉闷的潮水般涌上来。窗外,没有海,只有一片被死亡统治的荒芜。 目光所及,是望不到边际的焦黑土地,是焚烧后遗弃的断壁残垣骨架,枯死的树桩如同指向阴霾天空的鬼爪。更远处,隐约可见一道由深挖壕沟、削尖木桩和零星烽堠(了望塔)构成的、死气沉沉的“死线”——那便是清廷划定的、隔绝生死的五十里禁区边界!空气粘稠,弥漫着深入骨髓的焦土味、木炭灰烬的苦涩和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尸腐气息。死寂,是这片被诅咒土地的主旋律。
桌上,两样粗瓷大碗:一碗浓稠酱褐色的“炖吊子”,暗红的猪杂在浑浊汤汁里沉浮,散发着难以掩盖的脏器腥臊;一碗寡淡泛黄的“萝卜丝羹”,飘着几点可疑的油星。配一壶浑浊不堪、带着明显酸涩与霉味的自酿土酒(店家讪称为“活命汤”)。烛火昏黄如豆,在粗粝的木桌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影般的光晕。
石玉珠端坐,脊背挺直如寒松,面前的筷子如同摆设。她只将面前那杯浑浊的液体沾了沾唇,冰冷而苦涩的滋味让她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清冷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探针,穿透昏沉的光线,死死锁定着对面的张玄,审视中带着极致的警惕与压迫,仿佛在打量一头披着人皮的洪荒凶兽。
张玄却显得异样“从容”。他自斟了一杯那酸涩的“活命汤”,面不改色地饮尽,喉结滚动间,仿佛饮下的不是劣酒,而是琼浆。又夹起一块炖得发黑、带着可疑孔洞的猪肺,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动作慢条斯理,与这满目劫灰、充斥死气的环境形成诡异反差。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张玄放下筷子,脸上挂着一丝在摇曳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莫测的笑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武当,石玉珠。”声音清冷如冰,字字如铁,带着名门正派不容置疑的分量。
“原来是武当高足,失敬。”张玄随意拱了拱手,疏离依旧,“在下张玄,荒野散人,随劫而安。”
“张玄……”石玉珠在心中将这个名号与“张亮”重叠碾压。名可变,但这双吞噬光线的混沌之眼,是烙印!她不再虚与委蛇,单刀直入,声音带着破开死寂的锋锐:“张道友。慈云寺一别,道友修为精进之诡速,令人侧目。然那夜乱葬岗之事,道友前番说辞,疑点重重,难消我惑!”
她目光如电,直刺张玄眼底混沌:“其一,道友言道清理的是‘宵小’。然其衣着形貌,分明乃慈云寺护法僧众!道友‘清理’彼等,是替天行道,还是……早有图谋?” “慈云寺护法”四字,咬得极重,封死退路。
张玄面不改色,嘴角那抹笑意纹丝未动,语气平淡却蕴着森然杀机:“哦?竟是慈云护法?倒是张某眼拙。然慈云寺覆灭在即,藏污纳垢,恶贯满盈。其门下鹰犬,为虎作伥,死有余辜。路遇不平,顺手除去几头畜生,为这污浊世间稍减孽障,有何不可?” 言语间,对慈云寺的蔑视与自身杀伐的冷酷,展露无遗。
石玉珠心弦一紧。对方敌意**,杀性凛然。她立刻揪住关键:“道友对慈云内情洞若观火!是早有宿怨深仇?还是……” 目光如刀锋刮过,“……本就是冲着慈云寺而去?那‘清理’,绝非偶遇!”
“道听途说,深仇大恨言重了。”张玄轻描淡写,滑如游鱼,“行于浊世,总需知晓蛇鼠之穴。倒是石姑娘,”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扫过石玉珠紧绷的下颌线,“那夜孤身前往乱葬岗‘寻清净’,想必也是对那佛堂净地里的腌臜污言,不堪入耳了吧?” 精准,狠辣,直刺石玉珠那夜净室外受辱的记忆伤疤!
石玉珠胸口屈辱与怒火轰然翻腾,脸色瞬间煞白,握着冰冷酒杯的手指骨节咯咯作响。她强行咽下翻涌的气血,声音更冷,锋芒毕露:“其二,亦是根本!那晚我剑气非是袭你,乃心绪激荡自然外溢!然剑气触及道友身周,所生排斥之剧烈,绝非寻常护身法门!更有一股阴冷、吞噬、令人神魂欲裂的诡异气息乍现!此等异状,道友作何解释?!” 直指核心,摒弃“罡气”掩饰!
雅间空气瞬间凝固!昏黄的烛火疯狂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张玄脸上那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彻底消失。他放下酒杯,修长的手指在油腻粗粝的桌面上缓缓敲击,发出沉闷如丧钟的笃笃声。那双深邃眼眸中的混沌星璇,旋转速度骤降,化为两潭吞噬一切的幽暗死水。
“石姑娘……”声音低沉,带着九渊寒铁摩擦般的质感,“修真界浩瀚无垠,奇功秘法如恒河沙数,岂是名门正典所能尽述?护身之道,更是千奇百怪。”他身体微微前倾,阴影彻底笼罩了上半身,胸口心脏位置,那洗得发白的青衫之下,毫无征兆地、清晰地透出一抹墨玉般的幽光! 冰冷!死寂!仿佛连烛火的光线都被其贪婪吞噬、扭曲!一股令人灵魂冻结、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石玉珠!与那夜乱葬岗感应到的气息,同源同质,此刻却强盛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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