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覆 第134章 慈云庵诡影

穆先生递来的那张桑皮纸，薄如蝉翼，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紧紧攥在林昭月（林月娘）手心，几乎要被汗水浸透。她快步穿梭在王城西区错综复杂、肮脏破败的街巷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济安堂内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穆先生讳莫如深的眼神、冰冷刺骨的警告，如同鬼魅般萦绕不去。

慈云庵后山，废弃砖窑，明日午时。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脑海里。是希望之路，还是死亡陷阱？穆先生是友是敌？那个“等你的人”又会是谁？无数个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但此刻，她已无路可退。灰衣人的性命，如同悬于一线，系于这次未知的会面。

她不敢回“悦来客栈”，生怕穆先生另有眼线，或那仆役已将她出卖。她在城西更偏僻、鱼龙混杂的棚户区，寻了一间连招牌都没有、只挂个破旧灯笼的“脚店”住下。房间比“悦来”更破败狭小，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霉烂混合的刺鼻气味，隔壁房间醉汉的鼾声和咒骂声清晰可闻。但她已顾不得这许多，闩好门，用桌子死死抵住，才瘫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剧烈地喘息着。

窗外天色渐暗，风雪似乎永无休止。她掏出怀中那封密信，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反复摩挲。信纸折叠得严丝合缝，她不敢擅自拆开，生怕留下痕迹，引来杀身之祸。穆先生那句“若泄露半分，皆死无葬身之地”的警告，言犹在耳。

这一夜，注定无眠。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惊坐而起，手握银簪，全身绷紧。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与灰衣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的冷漠，他的相救，他的重伤……还有母亲绝笔上那殷红的血字，舅舅林慕舟沉重的托付。恩与仇，情与债，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缠住，几乎喘不过气。

次日，天色未明，林昭月便已起身。她用冰冷的残雪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打满补丁的灰布衣裙，用灶灰将脸和手抹得脏污，头发胡乱挽起，戴上那顶破旧的斗笠，将自己彻底伪装成一个最底层的、为生计奔波的贫苦妇人。

她将穆先生的密信和那枚玄铁令牌用油布仔细包裹，贴身藏在内衫暗袋，火狐狸血的瓷瓶塞进袜筒，袖中暗藏银簪。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慈云庵位于王城西郊，需出城再行数里。她不敢走大路，专挑人迹罕至的荒僻小径，在没膝的深雪中艰难跋涉。风雪扑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却让她混乱的头脑异常清醒。她必须赶在午时前抵达，并且要提前勘察地形，以防不测。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座荒凉破败、隐于枯木荒草之间的山庵轮廓，出现在风雪弥漫的视野尽头。慈云庵，墙垣倾颓，门庭冷落，早已香火断绝，唯有庵门上方那块残破的匾额，还依稀可辨字迹。庵后，是一片起伏的丘陵，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不见人迹。

林昭月心中警惕更甚。她绕到庵后，按照穆先生模糊的提示，寻找那座废弃的砖窑。在丘陵背风处一片枯死的白桦林深处，她终于发现了一个半塌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堆积着残雪和碎砖，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正是此处！

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悄无声息地爬上一株高大的、枝叶落尽的老槐树，借着枝桠的掩护，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着砖窑四周的动静。风雪呼啸，枯枝摇曳，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时间一点点流逝，离午时尚有半个时辰。她必须耐心等待。

寒风如同刀子，刮过树梢，也刮过她几乎冻僵的身体。她紧紧抱着树干，手指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唯有胸口那封密信传来的微弱触感，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就在她几乎要被冻僵时，远处风雪中，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啸的窸窣声！有人来了！

林昭月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死死盯向声音来源方向。

只见一个穿着灰色旧棉袍、身形矮壮、头上扣着破皮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看似艰难地向着砖窑方向走来。那人走得很慢，不时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张望，动作透着一种底层劳力特有的笨拙和谨慎。

是他吗？那个“等你的人”？林昭月心中疑窦丛生。这人看起来……太普通了，就像一个寻常的樵夫或苦力。穆先生让她等的人，会是这样一个人？

那人走到砖窑洞口附近，并没有进去，而是蹲下身，似乎在系鞋带，或者捡拾柴火。他磨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期间又起身张望了几次，最终，似乎确认无人，才快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物件，塞进洞口一块松动的砖石下，然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低着头，沿着来路，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他走了？只是来送东西的？林昭月心中惊疑不定。她不敢立刻下去，又在树上潜伏了许久，直到确认那人确实走远，四周再无任何动静，午时已过了一刻，她才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滑下树干。

双脚落地，一阵虚浮。她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握紧袖中银簪，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一步步走向那个砖窑洞口。风雪更急了，能见度极低，四周只有枯木被风压弯的呻吟。

她走到洞口，按照那人刚才的动作，摸索着那块松动的砖石。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砖面，她轻轻一抠，砖石果然有些活动。她用力将其扳开，下面赫然是一个小小的凹槽，凹槽里放着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硬物！

就是它！穆先生让她来取的东西！

她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迅速将油纸包取出，塞入怀中，正准备将砖石恢复原状，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咻！”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她侧后方的枯木林中激射而出！直取她的后心！

偷袭！有埋伏！

林昭月骇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向前一扑！弩箭擦着她的肩胛飞过，“笃”的一声深深钉入前方的砖窑墙壁！箭尾剧颤！

她重重摔在雪地里，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想要躲到窑洞旁的残垣后！

“嗖！嗖！嗖！”

又是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射来，封死了她所有退路！对方不止一人！而且是要置她于死地！

眼看避无可避，林昭月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她猛地拔出袖中银簪，就要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铛！铛！铛！”

三声脆响几乎同时响起！射向她的三支弩箭，竟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速度更快的三支短矢精准地凌空击飞！火星四溅！

“有埋伏！扯呼！”枯木林中传来一声惊怒的低吼，紧接着是数道身影急速远遁的脚步声！

得救了？！是谁？！

林昭月惊魂未定，瘫在雪地中，剧烈喘息，循声望去。只见砖窑另一侧的坡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穿着白色伪装服、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他们手持劲弩，动作迅捷如同鬼魅，正冷冷地注视着杀手遁逃的方向，并未追击。

是……他们救了她？他们是谁？穆先生的人？还是……另一股势力？

那三个白影确认杀手已远遁，这才收起弩箭，其中一人快步走向林昭月。来人身材挺拔，脸上涂着油彩，看不清面容，但那双露出的眼睛，锐利如鹰，带着一种熟悉的……冷冽？

是黑风山那个神秘猎户？！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昭月心中巨震，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因脱力和后怕而双腿发软。

那猎户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狼狈的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她紧握银簪、沾满雪沫的手上，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随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他弯腰，从雪地里捡起那个油纸包，拍了拍上面的雪，递还给林昭月，声音低沉沙哑，透过风雪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东西拿好。立刻离开这里，回城，去西市‘张记铁匠铺’后巷第三家，找瘸腿老李。告诉他，‘黑风送炭’。他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语速极快，说完，不等林昭月反应，他对另外两人打了个手势，三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同幻觉。林昭月握着失而复得的油纸包，瘫坐在雪地中，浑身冰冷，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黑风山的猎户！穆先生的密信！张记铁匠铺！瘸腿老李！“黑风送炭”！

这错综复杂的联系，这神出鬼没的援手，这环环相扣的指令……她仿佛坠入了一个巨大而精密的蛛网中心，每一根丝线都连着未知的势力与秘密！穆先生，猎户，他们是一伙的？他们到底想让她做什么？这油纸包里，又是什么？

风雪更疾，几乎要将她掩埋。她不敢再停留，挣扎着爬起身，将油纸包紧紧揣入怀中，辨明方向，向着王城跌跌撞撞地跑去。背后，那座吞噬了秘密与杀机的废弃砖窑，渐渐隐没在风雪之后，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一枚深深钉入砖墙的弩箭，诉说着方才的凶险。

而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不久，另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从砖窑旁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拾起了那枚弩箭，看着林昭月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意味深长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