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覆 第112章 宴无好宴

苏文瑜生辰前这几日，苏府上下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前院因苏文瑾之事依旧阴云密布，愁云惨淡，往来仆役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内院却因筹备生辰宴，不得不强打精神，张灯结彩，透着一股与愁云惨淡格格不入的、近乎病态的喧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冰与火碰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竹韵轩成了这风暴眼中唯一相对平静的死角，却也如同被无形枷锁禁锢的囚笼。看守愈发严密，李嬷嬷几乎寸步不离，连春桃秋月也愈发沉默惊惶。周姨娘那日来访后，再无动静，但林昭月（苏念柔）心知肚明，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生辰宴，就是她的审判台，也是她唯一可能破局的角斗场。

她不再试图外出，整日待在房中，表面上是静心休养、练习刺绣（为苏文瑜准备生辰礼），实则是在反复推演宴会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那三样“秘宝”可能的使用时机和方式。铁片冰冷坚硬，灰烬气味诡异，药丸效用已知，但如何将它们串联起来，指向那个虚无缥缈的“秘库”，依旧迷雾重重。

她将极小部分的灰烬混入清水，观察其溶解度和色泽变化；又将铁片在不同光线下反复端详，试图找出隐藏的记号；甚至冒险用银簪沾染微量药粉，测试其对金属的腐蚀性。一切尝试都如石沉大海，未得要领。这三样东西，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谜题，需要一把独特的钥匙才能解开。

时间不等人。转眼便到了苏文瑜生辰当日。

天还未亮，苏府便已人声鼎沸。仆役们穿梭忙碌，洒扫庭除，布置宴席。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从前院传来，夹杂着女眷们清脆的说笑声，试图冲淡府中弥漫的阴郁，却更显刻意和虚浮。

竹韵轩内，林昭月一早便被唤醒。李嬷嬷亲自带着两个捧着崭新衣裙和首饰匣子的丫鬟进来，脸色依旧严肃，语气却不容置疑：“姑娘，今日是二小姐的好日子，夫人吩咐了，请您务必梳洗整齐，一同赴宴。这是新赶制的衣裳和头面，您看看可还合身？”

托盘上是一件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苏缎褙子，一条月白百褶罗裙，料子做工皆是上乘，但颜色款式却刻意低调，既不逾矩，也不出挑，恰到好处地符合她“远房表亲”的身份。首饰则是一套素银点翠的头面，精巧却不张扬。

“有劳嬷嬷费心，念柔谢过夫人恩典。”林昭月垂眸道谢，心中冷笑。苏家既要她出席撑场面，又不愿她过于惹眼，这分寸拿捏得倒是精准。她顺从地由着丫鬟伺候更衣梳妆，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柔弱、我见犹怜的脸，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冰冷的锐利。

巳时正刻，宴席将开。李嬷嬷引着林昭月，穿过层层院落，前往设在内院花厅的宴席。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皆垂首避让，但投来的目光却充满了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鄙夷。她这个“不祥”的表小姐，今日注定是众人眼中的焦点，或是……笑柄。

花厅内早已布置得花团锦簇，香气馥郁。各家受邀的夫人小姐们已到了大半，珠环翠绕，笑语喧阗。王夫人作为主母，端坐主位，强颜欢笑，周姨娘陪坐在侧，巧笑倩兮，周旋于众宾客之间。苏文瑜穿着一身大红遍地织金缠枝牡丹的衣裙，戴着全套赤金红宝石头面，坐在母亲下首，脸上带着娇憨的笑容，眼底却藏着一丝被繁琐礼仪束缚的不耐。

林昭月的出现，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窃窃私语。

“这就是苏尚书那位从江南来的表侄女？”

“生得倒是标致，就是瞧着身子骨弱了些……”

“听说命硬克亲，这才来投奔的……”

“今日这场合，她怎么也来了？”

各种议论如同细针，刺入耳膜。林昭月恍若未闻，低眉顺眼地走到王夫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念柔拜见舅母，恭祝妹妹芳辰。”

王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那套素净的衣裙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起来吧，入席。”语气疏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姨娘则热情地招呼她坐在苏文瑜下首的一桌，笑道：“苏姑娘快请坐，今日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她目光扫过林昭月，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

林昭月道谢坐下，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如坐针毡。她悄悄观察着席上众人。来的多是苏玉衡一系的官员家眷，亦有几位看似清流文官的夫人，气氛微妙。她注意到，席间有几位夫人的目光，在扫过她时，似乎带着一丝异样的深沉和探究，不似寻常的好奇。

宴席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丝竹悦耳。夫人们言笑晏晏，谈论着衣裳首饰、儿女家常，小姐们则矜持地小声交谈，或展示才艺。一切看似和谐热闹，但林昭月却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片浮华之下，涌动着无形的暗流。苏文瑾下狱的阴影如同鬼魅，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让这场宴会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苏文瑜作为寿星，被众人围着敬酒说话，一时无暇他顾。林昭月乐得清静，默默用着菜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在寻找，寻找任何可能与慕容垂势力有关联的蛛丝马迹。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活跃。一位兵部侍郎的夫人笑着对王夫人道：“早就听闻府上这位表小姐来自江南，想必精通音律书画？今日既是二小姐芳辰，何不请表小姐也展示一二，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林昭月身上。有期待，有好奇，更有等着看笑话的。

王夫人蹙了蹙眉，尚未开口，周姨娘已笑着接话：“张夫人说的是。苏姑娘，今日难得众位夫人小姐都在，你便随意弹奏一曲，或是赋诗一首，助助兴可好？”她看似解围，实则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林昭月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她起身，福了一礼，声音柔弱却清晰：“回夫人，姨娘，念柔资质愚钝，于琴棋书画只是略知皮毛，不敢在众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唯有幼时随母亲学过几日刺绣，若夫人不弃，念柔愿为妹妹绣一方帕子，聊表心意。”她刻意避重就轻，将才艺引向女子本分的刺绣，既不失礼，又避免了可能暴露身份的长处。

王夫人脸色稍霁，点了点头：“有心便好。”

周姨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不好再逼，只得笑道：“苏姑娘真是蕙质兰心。”

风波暂平。林昭月刚松口气，却见苏文瑜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小脸通红，带着醉意：“表姐！她们不同我玩，你来陪我喝一杯！”说着，便将酒杯往她手里塞。

林昭月心中警铃大作！苏文瑜酒量浅，此刻明显已醉，行为失常。若在宴席上失态，或是与她发生拉扯，极易授人以柄！她连忙起身避开酒杯，柔声道：“妹妹，你醉了，快回去坐好，喝碗醒酒汤。”

“不嘛！我就要你喝！”苏文瑜不依不饶，借着酒劲耍起性子，非要缠着她。

周围夫人们纷纷侧目，王夫人脸色沉了下来，周姨娘连忙起身欲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就在这混乱之际，林昭月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花厅通往内室的珠帘后，似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虽然隔着珠帘看不真切，但那身形轮廓，还有腰间悬挂的一枚眼熟的、刻着睚眦图案的玉佩……是钱管事？！他怎么会出现在内院女眷宴席附近？！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难道……这场宴会，本身就是一个局？苏文瑜的醉酒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安排，为了制造混乱，方便某些人暗中行事？！目标是她？还是……另有所图？

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立刻脱身！

她心念电转，脸上露出惊慌失措之色，脚下“恰好”被苏文瑜拽得一个踉跄，袖中暗藏的那枚药丸被她用指尖极快地捏下一小撮粉末，借着搀扶苏文瑜的动作，神不知鬼不觉地弹入了旁边桌上的一杯半满的果酒中！

“哎呀！”她惊呼一声，顺势“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气息急促，仿佛受了极大惊吓，对着王夫人颤声道：“舅母……念柔……念柔心口闷得慌……怕是旧疾要犯……求舅母允念柔先行告退……”

她演得情真意切，加上方才的混乱，王夫人虽有不悦，但碍于场面，也不愿多生事端，挥了挥手：“既是不适，便回去歇着吧。李嬷嬷，送表姑娘回去。”

“是！”李嬷嬷连忙上前，搀扶起“虚弱”的林昭月。

林昭月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逼出几滴眼泪，弱不禁风地由李嬷嬷扶着，在一众意味不明的目光中，踉跄着离开了花厅。经过那杯被下了药的果酒时，她眼角余光扫过，只见苏文瑜已被丫鬟扶回座位，正烦躁地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成了！林昭月心中冷笑。那点药量，足以让苏文瑜“安神静养”几个时辰，避免她再闹出乱子，也算替她解了围。更重要的是，她制造了一个合理的离场借口！

回到竹韵轩，打发走李嬷嬷，林昭月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已湿透重衣。宴席上的明枪暗箭，钱管事的诡异出现，都让她感到巨大的危机。苏府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然而，危机中亦藏契机。钱管事的出现，说明慕容垂的触手已深深探入苏府内宅。那枚玉佩……或许是一个线索？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依旧喧闹的花厅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宴无好宴，今日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恐怕还在后头。而她，必须赶在下一波风暴来临前，找到那把关键的钥匙！

就在这时，院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丫鬟惊慌的呼喊：“不好了！二小姐……二小姐晕倒了！”

林昭月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药，起效了。这潭水，终于被她搅动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