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闪亮之名故事集 第68章 【戏梦纪元】恒星纪元

“星图校准完成。能量护盾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二。航向，泽塔星系，维持曲速七级。”

AI“向导”冷静的电子合成音在“远航者号”的舰桥内回荡，声音平滑得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情绪起伏。舰长林默站在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前，窗外是扭曲拉伸的星光，像一锅被打翻的、沸腾的光之颜料。这是曲速航行的常态，将广袤的星际空间压缩成身后一道道流光溢彩的轨迹。

她刚刚结束了一次长达七十二标准时的超空间跳跃，从位于猎户座旋臂边缘的、一个刚刚经历过“热寂”的衰老恒星系外围掠过。探测器传回的最后图像令人心悸：那颗曾经辉煌的恒星，如今只是一颗巨大、冰冷、暗淡的黑矮星残骸，它的行星家族早已在亿万年前就被膨胀的暮年恒星吞噬，或冻结成毫无生机的冰封世界。那片星域，死寂得连一丝背景辐射的涟漪都显得奢侈。

“记录：恒星编号oRI-7342，确认进入黑矮星阶段。该星系文明痕迹……无。生命迹象……无。资源可采集度……极低。标记为‘已归档’。”林默的声音透过内置通讯器，传入航行日志。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带着长期深空航行磨砺出的冷静与疲惫，像一颗被星际尘埃反复打磨的鹅卵石。

“远航者号”是“恒星纪元”人类文明派出的成千上万艘“文明方舟”之一。它们的使命并非殖民——宇宙中适宜碳基生命自然生存的星球比沙漠中的水滴还要稀少——而是“观测”与“记录”。像一群沉默的史官，穿梭于银河之间，见证恒星的生老病死，寻找任何可能存在或存在过的智慧火花，并将这些冰冷的数据，传回那个位于太阳系、如今已繁荣得如同神话中奥林匹斯山的人类母文明。

“纪元标准时间，G-7342年。”林默看了一眼控制台上跳动的数字。这意味着，按照母星的时间流速，她离开地球，已经将近三个世纪。得益于休眠技术和相对论效应，她的生理年龄只过去了三十年，但心理上，却仿佛已经航行了千万年。她见证过超新星爆发将星云染成绚烂的极光，也目睹过黑洞无情地吞噬伴星，发出宇宙尺度的“啼哭”。她记录过数十个形态各异的原生生命世界，从硅基森林到甲烷海洋中的浮游生物群，也勘探过更多彻底死寂的星系废墟。

每一次跃迁结束，每一次从观察窗后凝视一颗陌生的恒星，她都会例行公事地启动扫描。高能传感器像敏锐的触须，伸向目标星系每一个角落，搜寻着电磁波、中微子异常、大规模结构痕迹……任何可能指向“文明”的信号。但绝大多数时候，回应她的，只有宇宙背景辐射那永恒不变的、低沉的“嘶嘶”声，如同永恒的叹息。

希望，如同星际尘埃般稀薄。孤独，才是深空最恒定的伴侣。

“向导，播放日志oRI-1198的音频摘要。”林默坐回指挥椅，揉了揉眉心。她需要一点……提醒。提醒自己为何在此。

一段略显嘈杂、但充满激动情绪的男声响起，那是几个世纪前，另一位“远航者”的先驱记录：“……难以置信！我们发现了！一个完整的、处于早期信息时代的文明！他们的无线电波充满了整个波段，虽然内容幼稚……但那是声音！是音乐！是文明的声音！” 声音的背景里，还能听到其他船员的欢呼。那是人类接触到的第一个地外文明，虽然最终因为距离和科技代差，未能实现直接交流，但那个发现本身，曾让整个人类世界沸腾。

音频结束，舰桥内重回令人压抑的寂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那种发现带来的纯粹喜悦，对于如今的林默来说，已经太过遥远。她的工作，更多是在确认一个又一个的“无”。

“警报。检测到异常引力波纹。坐标：当前航向前方0.3光年。模式分析……不符合已知自然天体运动轨迹。” “向导”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度。

林默瞬间坐直身体，睡意全无。“调出数据！放大观测窗影像！”

主屏幕上，复杂的引力场模型快速构建。而在观察窗的增强现实界面上，远处漆黑的绒布上，一颗普通的G型恒星旁边，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正在移动的光点。高倍望远镜迅速锁定目标。

那不是自然天体。那是一个……结构体。

巨大的、由不明合金构成的环状物，静静地悬浮在恒星的外层日冕附近。它的规模如此巨大，甚至能隐约看到表面复杂的几何纹路。它正在缓慢地、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自转，同时从恒星的日冕层中，抽取着一条横贯虚空、炽热到发白的等离子体流，像一条被驯服的光之河流，注入环状结构中央的一个无形开口。

“这是……戴森环的……变体？”林默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建造环绕恒星的能量采集器，是理论中高等文明的标志之一。但如此巨大的规模，如此高效的采集方式，远超人类目前的想象。

“扫描结构体！分析能量读数！搜寻任何形式的信号广播！”她一连串下达指令。

几分钟后，“向导”回报：“结构体材质无法完全解析，含有未知元素。能量读数……极高，且稳定得不可思议。电磁波谱扫描……无特定编码信号。但检测到一种……极其规律的低频引力波辐射，模式……类似某种……脉冲？”

“脉冲？像心跳？”林默追问。

“类比恰当。频率恒定，强度微弱，但遍布整个结构体。”

一个能够建造恒星级别工程、却保持绝对沉默的文明？一个发出如同心跳般引力波、却对近在咫尺的探测器毫无反应的巨大造物？

林默让“远航者号”保持在安全距离，静静地观测了数个标准日。那个巨大的环状结构始终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沉默地汲取着恒星的能量，除了那稳定得令人心悸的“引力脉冲”，再无其他动静。它像一个沉睡的巨人，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却对一只偶然飞过它指尖的萤火虫（远航者号）漠不关心。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直接的敌意更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意义。人类文明的喧嚣、探索的渴望、存在的自诩，在这个沉默的巨构面前，似乎都成了宇宙尺度下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

林默没有尝试靠近，也没有发送任何问候信息。根据最高指令，面对未知的高等文明造物，保持静默观察是首要准则。她只是调动了所有探测器，尽可能多地记录数据。

在即将结束观测，准备进行下一次跃迁前，她最后一次凝视着那个巨大的环。恒星的光芒在它光滑的表面流淌，寂静而强大。那规律的心跳般的引力波，透过飞船的装甲，仿佛直接敲击在她的胸腔上。

她想起了那颗刚刚记录在案的黑矮星，死亡的终点。而眼前这个，或许代表着一个文明生机勃勃、甚至可能是永生的壮年。生与死，沉寂与辉煌，在这无垠的宇宙中，不过是恒常上演的剧幕。

“记录：发现未知高等文明造物，暂定名‘沉默巨构-泽塔01’。文明等级推测：至少II型（能利用其恒星的全部能量）。接触状态：无。威胁评估：未知。建议：长期被动监测。”

她按下了发送键，将这份注定将引起母星科学界震动的报告，加密传向数万光年外的故乡。那需要很多年才能抵达。

“向导，设定下一个跃迁坐标。”林默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航向，下一个未知。”

“远航者号”调整方向，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准备再次撕开空间。在进入曲速前的那一刹那，林默又回头看了一眼观察窗。那个巨大的环，以及它依附的恒星，正在迅速缩小，变成漆黑宇宙背景中，一颗不起眼的光点。

她忽然明白，她航行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最终能否找到“他们”，或者被“他们”发现。意义在于航行本身，在于这永恒的寻找与见证。人类文明，在这浩瀚的“恒星纪元”里，无论最终是成长到建造自己的“巨构”，还是像无数文明一样悄然熄灭，至少，有过像她这样的眼睛，在黑暗中，记录下这些或辉煌或死寂的星光。

飞船轻轻一震，窗外的星光再次被拉成直线。她将前往下一个星系，去见证另一颗恒星的命运，无论那是新生，鼎盛，还是衰亡。这就是她的纪元，以恒星为刻度，以孤独为旅伴的——恒星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