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鼎 第190章 功过相抵

郑州行宫虽不及洛阳皇城宏伟，却也戒备森严，气氛压抑。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丧之气，弥漫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东征高句丽的惨败，以及太子杨暕突然薨逝的噩耗，如同两座大山，重重地压在这位曾经雄心勃勃的大隋皇帝杨广的心头。

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与其说是身体有恙，不如说是心力交瘁，是一种梦想破碎、后继无人、后路茫茫的“心病”。

他半躺在龙榻之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往日的锐气与霸气似乎都被这场大病抽走了大半。

只有偶尔睁开眼睛时，眼底深处闪过的一丝暴戾与不甘，还隐约透露着他帝王的本性。

榻前，苏威正躬身站着，小心翼翼地禀报着政务。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这位心情极度恶劣的皇帝。

他所禀报的，正是眼下最棘手也最敏感的问题——如何处置东征失利的一众将领和大臣？

其中，就包括皇帝昔日的宠臣，如内史侍郎虞世基、大将军宇文述等人。

这些人，在兵败之后，已被盛怒之下的杨广几乎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地投入了大牢。

但苏威心里清楚，皇帝此刻，多半只是在迁怒，发泄心中的郁闷，真要杀了这些心腹，等他气消了，恐怕后悔都来不及。

所以，他必须找个合适的时机，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陛下，”

苏威斟酌着词语，缓缓道，

“关于虞世基、宇文述等随军官员的处置，还请陛下示下。另外……”

他话锋微微一转，刻意用一种“报喜”的语气说道，

“洛阳传来捷报，陈王和冠军侯虞战已经抵达郑州行在，正在等候陛下召见。”

“此次，洛阳有叛将张闳、张阙兄弟勾结突厥，意图作乱，幸得冠军侯洞察先机，力挽狂澜，一举平定叛乱，保住了东都和陈王殿下的安危，实乃大功一件！”

“不知陛下，对冠军侯，该如何赏赐？”

他特意将“虞世基”和“虞战”这祖孙二人放在一起提及，其用意不言而喻：

“陛下，您看，孙子立了大功，您总不能，还把他爷爷关在大牢里吧？”

“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不如，就此机会，把人都放了吧，也显得陛下您宽宏大量，赏罚分明。”

杨广半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

当听到“洛阳叛乱”时，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了。

当听到“冠军侯虞战平叛有功”时，他的眼皮轻轻抬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他当然明白苏威的弦外之音。

对于洛阳发生的事情，他通过其他渠道，也略有耳闻，虽然细节不甚清楚，但大致结果，与苏威所言相符。

虞战这个年轻人，确实又立下了大功。

在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这样一个能征善战、又对皇室（至少表面上）忠心耿耿的年轻将领，显得尤为重要。

至于虞世基、宇文述这些人，说到底，不过是自己发泄怒火的工具，关一阵子，杀杀他们的威风，也就够了。

毕竟，用惯了的奴才，总比新人顺手。

沉默了良久，杨广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开口道：

“虞战，有功。”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然后才继续说道，

“虞世基，生了个好孙子，罢了。功过相抵，让他回家，闭门思过去吧。”

“那，宇文述大将军呢？”

苏威连忙追问道。

“他？”

杨广哼了一声，语气中依旧带着一丝余怒，

“再关他一阵，杀杀他的骄气！”

“老臣明白。”

苏威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陛下还是舍不得这些老臣，只要命保住了，官位，迟早能回来。”

他又趁热打铁，问道：

“那，其余如左翊卫将军于仲文、尚书右丞刘士龙等人，又该如何处置？”

这些人，可就不是皇帝的心腹了，而且，在东征中，也确实负有直接责任。

他们的命运，恐怕就截然不同了。

果然，杨广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声音也变得冰冷刺骨，仿佛带着血腥气：

“于仲文，丧师辱国，罪无可赦！抄没家产，全家流放！遇赦不赦！”

“刘士龙，”

杨广的声音更加冷酷，

“贻误军机，致使大军溃败！斩立决！其子嗣，没入官奴！”

轻飘飘的几句话，便决定了两位大臣，以及他们家族的悲惨命运！

没有任何审问，也无需任何证据，在皇帝的盛怒之下，他们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需要用他们的鲜血和家破人亡，来洗刷皇帝心头的耻辱，来平息天下人的非议！

“老臣，遵旨。”

苏威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道，不敢再就此事有丝毫多言。

他知道，这就是最终的判决了。

皇帝的怒气，需要鲜血来平息，而于仲文和刘士龙，很不幸，就成了那只“鸡”，被杀给天下的“猴”看。

至于虞战的“赏赐”，那句“功过相抵”，看似是抵消了其祖父的罪过，但对于虞战本人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功高不赏”的微妙信号？

苏威心中念头急转，但面上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小心翼翼地接着问道：

“陛下，陈王殿下与冠军侯此刻正在殿外候旨，是否……”

他话未说完，杨广猛地睁开了眼睛，那浑浊的眼珠里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光芒，仿佛被触及了逆鳞！

他手臂一挥，将龙榻边小几上的一碗尚有余温的药汤狠狠扫落在地！

“哐当！”

瓷碗碎裂声在寂静的寝殿内显得格外刺耳，黑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混账！”

杨广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尖利，他撑着身子，死死盯着苏威，

“朕何时说过要见那虞战了？啊？朕什么时候说的！”

苏威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老臣失言！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苏威以头触地，心中却是骇浪翻涌。

陛下近来是愈发喜怒无常了，当初分明是他亲自下旨，宣冠军侯虞战前来郑州行在觐见，如今竟全不认账！

杨广喘着粗气，蜡黄的脸色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用沙哑的声音道：

“召陈王觐见。朕要见朕的孙子！”

“老臣……老臣遵旨！”

苏威不敢再多言一句，连忙叩首，然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倒退着快步走出了寝殿，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