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吝啬地刺破长安城东市密集的檐角,吝啬地洒在周府朱漆大门紧闭的门环上,却吝啬地漏不进一丝到那间死寂的书房。空气凝滞厚重,一股奇异的气味悬浮其中——檀香的沉稳底调被一种更尖锐、更令人不安的甜腥气息切割着,若有若无,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着感官。这气味顽固地盘踞在每一寸空间,钻进鼻腔深处,激得人喉头发紧。
狄仁杰微微佝偻着背,立于书房中央,目光如一把无形的梳篦,缓慢而仔细地梳理着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景象。户部侍郎周延,曾经鲜活的生命,此刻已缩成漆黑扭曲的一团焦炭,勉强维持着端坐于紫檀圈椅中的姿势,头颅低垂,仿佛在沉睡中猝然被地狱之火攫住。然而诡异之处正在于此——那圈椅本身,连同其下昂贵的波斯地毯,竟都完好无损,连一丝火燎的焦痕也无,唯余一层细密如霜的灰白色粉末,覆盖在焦尸表面和椅子周围的地上,在惨淡的光线下泛着死寂的微光。
门窗紧闭,严丝合缝,厚重的门栓从内闩死,坚固的窗棂亦无丝毫强行破入的痕迹。一个彻底封闭的死亡牢笼。
“大人,”一个年轻的声音在狄仁杰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裴行,他这位机敏干练的随从,正用一块素白的绢帕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点地上的灰烬,凑到鼻尖,又迅速移开,剑眉紧锁,“这灰烬……气味古怪。檀香之下,似乎混着一种……杏仁的苦味?又像是……新磨的骨粉?”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他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圈椅光滑冰冷的扶手,那里同样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烬。他捻了捻手指,细腻的粉末感传来。然后,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书案。案头一只小巧的青铜狻猊香炉兀自散发着袅袅青烟,炉盖微倾,像是主人仓促间拂过所致。炉旁,散落着几片残存的、边缘焦黑的深色香块,质地坚硬,形制古朴,绝非长安寻常可见之物。
“杏仁之味,骨粉之腥……”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平缓,在死寂的书房里却字字清晰,“裴行,取些残香与灰烬,务必小心。另,细查此香来源,凡周侍郎近日所接触之香料行、西域商贾,一个不漏。”
“是!”裴行应声,动作迅捷而轻悄,如同暗影流动。
书房内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狄仁杰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气和惨淡的晨光,仿佛要剥开这精心布置的死亡表象,触及其下冰冷的核心。门窗紧闭,人成焦炭,椅座安然。这绝非天火,定是人为。可这“人”,是如何在这铜墙铁壁的密室中,引燃这焚身却不毁物的“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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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深深,太初宫紫宸殿的肃穆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沉重的金丝楠木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殿内光线幽暗,唯有御座旁高擎的铜鹤宫灯,将昏黄的光晕投在御阶之下跪伏的身影上。
狄仁杰垂首,视线落在身前冰冷的金砖缝隙。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雍容沉郁的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的威压。
“周延,死了?”御座上的声音传来,如同金玉相击,清越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寒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殿内凝滞的空气上。
“是,陛下。”狄仁杰的声音平稳无波,“尸骸焦黑,然其所坐圈椅及身下毡毯,均完好无损。书房门窗自内紧锁,无丝毫外力侵入之迹。现场……唯有异香残留,并一地奇诡灰烬。”
“异香?灰烬?”女帝的声音微微上扬,听不出情绪,只有那迫人的威势更沉了一分,“狄卿,此案,蹊跷。周延掌户部度支,新近所议‘均田’之策,阻力甚大。其死,绝非偶然。” 她略作停顿,那短暂的静默却比雷霆更慑人心魄,“朕,要真相。七日。”
“臣,遵旨。”狄仁杰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那“七日”二字,重逾千斤。他无需抬头,也能感受到那高踞御座的目光,如无形的芒刺,穿透空气,直抵脊背。这不仅仅是一桩命案,更是暗流汹涌的朝堂角力场中,投下的一颗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石子。
退出紫宸殿,穿过漫长而空旷的宫道,午后的阳光斜射下来,在朱红宫墙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狄仁杰步履沉稳,心中却急速推演。周延之死,密室焦尸,奇异灰烬,女帝隐晦提及的“均田”阻力……线索如散落的珠子,急待一根无形的线将其串联。
“大人!” 一个身影从宫门值守的羽林卫队列旁快步迎上,是裴行。他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痕迹,压低了声音,“查到了些眉目。周侍郎府上管家说,大约十日前,确有一西域胡商登门,兜售一种极稀罕的‘雪山檀’,言其香气清冽悠长,有凝神静心之奇效。周侍郎素爱品香,便高价购了一些。那香块形制、色泽,与案头所余残片,极为相似!”
“西域胡商……”狄仁杰脚步未停,目光却陡然锐利如鹰隼,“可寻得此人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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