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药房的药味浓得化不开,陈年柏木药柜的抽屉一拉,便是满室苦香混着霉味——那是底层抽屉里存放过久的陈艾,被潮气浸出了黑边,却还得将就着用。
张婆子握着榆木药杵的手微微发颤,杵头反复碾着碗中褐色药末,粉末却总在碗底打旋,碾不出均匀的细沙状。她眼角的余光总往窗外飘,静心苑的竹影在晨雾里晃,像极了那白衣女子昨夜被扶着散步时,裙摆扫过石阶的模样。
“咳……咳咳……”里屋突然传来儿子阿福的咳嗽声,嘶哑得像破锣被钝器敲,每一声都带着胸腔里的嗡鸣,震得张婆子心口发紧。她手一顿,药杵“当啷”撞在粗瓷碗沿,惊得她慌忙用袖口去擦碗沿——这碗是给柳姑娘煎药的,若是沾了杂尘,谷主怪罪下来,她可担待不起。
阿莱的肺痨拖了三年,从一开始的偶尔咳嗽,到如今卧床不起,大夫上个月来看过,摇头说再没有千年人参吊着肺气,怕是熬不过今年的冬雪。
绝情谷的药圃她是见过的,去年跟着采药师去送晾晒的甘草,远远就瞧见圃里的千年老参顶着红籽,雪莲裹着冰晶,灵芝的伞盖比阿福的巴掌还大。
可那些都是谷主的宝贝,是救贵人命的,哪轮得到她一个煎药的婆子?去年她鼓足勇气,趁着樊一翁来取药时,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话还没说完,就被樊一翁一脚踢开,骂道“你儿子的贱命,也配用谷主的药材?”
贱命……张婆子攥紧药杵,指节泛白得像药柜里的陈年茯苓。她想起前日赵清鸢身边的侍女送来的那袋银子,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腕发酸,还有那包淡青色的粉末,侍女说“这是补气血的好东西,加在柳姑娘的药里,能让她好得快些,郡主说了,这事成了,后续还有银子给你儿子抓药”。
她活了五十岁,什么没见过?那粉末绝不是什么补药,倒像是早年在山下药铺见过的“牵机引”,无色无味,掺在汤药里,能让人悄无声息地气血衰败。
可阿莱的咳嗽声又响起来,这次还混着喘不上气的呜咽,像有只手在他喉咙里攥着。张婆子放下药杵,撩开布帘往屋里看,阿福蜷缩在破棉絮里,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他看见母亲进来,勉强抬了抬眼,声音细若蚊蚋:“娘,我想喝口蜜水……”
蜜水?张婆子鼻子一酸。家里的蜜罐空了半个月,上次买的那点蜜,全给阿莱兑了水喝,如今连糖渣都没剩下。她想起赵清鸢给的银子,想起侍女说“这些银子够你儿子买半年的好药,还能请个好大夫”,又想起那日送药时,隔着纱帘瞥见的柳姑娘——肤白胜雪,眉眼清绝,连扶着侍女的手都纤细得像玉簪,若是这样的姑娘能嫁给阿莱,阿莱定会笑着从床上爬起来,说不定病都能好一半。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柳姑娘是谷主亲自从青杨镇接回来的贵人,穿的是蜀锦,盖的是云绵,连喝口水都有侍女捧着银壶,自己儿子不过是个卧病在床的穷小子,连件完整的棉衣都没有,哪有这般福气?
越是得不到,心里就越像有只猫在挠——凭什么那女子生来就有好命,能让谷主捧在手心,而她儿子就得在破屋里熬日子?凭什么谷主的药材能救外人,却见死不救她的儿子?
“罢了!”张婆子咬咬牙,从腰间的布兜里摸出那包淡青色粉末,手指抖得厉害,粉末撒了些在碗沿,她慌忙用指尖刮进去,生怕浪费半分。粉末遇热汤即化,褐色的药汤依旧清亮,连药味都没变半分。
她端起药碗,掌心贴着碗壁,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到皮肤上,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指尖。“谷主偏心,赵郡主给了活路,我不过是顺天行事,怪不得我……”她嘴里念念有词,脚步踉跄地往静心苑走。
接下来的三日,张婆子每日都在药里掺上“牵机引”,可静心苑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头一日她还安慰自己,毒药起效慢;第二日见柳姑娘能坐在廊下晒太阳,她心里发慌,却还强撑着说“许是姑娘底子好”;
到了第三日清晨,她刚走到静心苑门口,就见侍卫老周蹲在石阶上嚼花生,见了她便咧嘴笑:“张婆子,你这药真管用!柳姑娘今早不仅喝了小半碗粥,还能自己扶着栏杆走两步了,脸色比前几日亮堂多了,跟抹了蜜似的!”
张婆子的脚像被钉在青石板上,手里的药碗差点脱手砸在地上。怎么会?牵机引三日必见成效,就算柳姑娘底子再好,也该有气无力才对,怎么反倒精神了?她强装镇定,干笑着把药碗递给侍婢,转身就往煎药房跑,连老周喊她“要不要坐会儿喝口茶”都没听见。
听竹轩的雕花窗敞开着,赵清鸢正对着铜镜描眉,螺子黛在眉峰处描出细弯的弧度,像极了她那日见柳姑娘时,那女子眉梢的形状。
见张婆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她手中的螺子黛“啪”地掉在妆台上,青黑色的粉末撒在描金妆盒上,格外刺眼。“你说什么?她不仅没事,气色还变好了?”赵清鸢猛地起身,石榴红的撒花锦裙扫过凳脚,带倒了桌上的胭脂盒,朱砂色的胭脂撒在青石板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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