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杏林外话 第9章 村巷惊雷

正月十九的洪山镇被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海风裹着咸腥的潮气，把妈祖庙檐角的铜铃吹得乱响。陈宗元蹲在灶台前，往陶罐里添着柴火，乌头汤翻滚的气泡里，漂浮着几片蔫黄的干姜。昨晚赵秀芬被救护车接走的画面，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连药香都变得苦涩。

“哐——”村委会方向突然传来巨响，惊飞了巷口啄食的母鸡。陈宗元手一抖，柴火掉在青石板上，火星溅到裤脚，烫出几个焦黑的窟窿。他扒着雕花窗棂张望，只见李二狗拄着拐杖，正用铁头一端狠砸村委会大门，铁皮门被敲出碗口大的凹陷。

“林国栋！你给我滚出来！”李二狗的嘶吼穿透雨幕，痛风发作的右脚肿得发紫，裤管卷到膝盖，皮肤亮得像抹了层猪油，“封村封得人都要疼死了！卫生院的药呢？你吃干饭的吗！”

陈宗元抓起墙角的牛皮药箱就往外冲，木屐在积水的石板路上打滑。路过晒谷场时，看见退休教师林文远正带着几个老人躲在榕树底下，白发被风吹得凌乱：“老陈，快劝劝二狗，他把王会计的眼镜都打掉了！”

村委会天井里，村长林国栋正举着喇叭往后退，西装裤沾满泥水：“二狗！别闹了！镇里说今天有送药车……”话没说完，李二狗的拐杖擦着他耳边飞过，砸在青砖墙上，迸出细碎的石屑。人群骚动起来，王美凤举着手机直播，屏幕蓝光映着她兴奋的脸：“家人们看！赤脚医生治不好，病人发疯了！”

“二狗！”陈宗元挤进人群，药箱被推搡的村民撞得硌着肋骨，“冷静点！先让我看看……”

“滚！”李二狗血红的眼睛瞪过来，嘴边泛着白沫，“你那草汤喝了更疼！我要去县里告你们这群骗子！”他突然踉跄着往前扑，肿胀的脚踝在泥水里打滑，陈宗元慌忙扶住，触到皮肤滚烫得惊人。

手机在兜里震动，陈宗元单手摸出点开，“四妙丸加减”的页面在雨水中忽明忽暗。苍术、黄柏、牛膝……他扫过药材名录，心凉了半截——村里中药铺早被抢购一空，上哪找这些药？

“用土茯苓、萆薢！”他扯着嗓子喊，雨水灌进嘴里又苦又涩，“煮水喝，能祛湿！”

“放屁！”李二狗甩开他的手，却因重心不稳跌坐在地，疼得直抽气，“上次喝你的草根水，肿得更厉害！”围观村民交头接耳，王美凤的直播镜头怼到陈宗元面前，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映在屏幕里：头发湿透地贴在额角，白衬衫上沾着柴火灰。

“大家别信他！”人群里突然挤出个中年妇女，是李二狗媳妇，她一把夺过陈宗元手里的手机，“非法行医！出了事谁负责？我已经打 120了！”

陈宗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瞥见李二狗脚踝处狰狞的红斑——和赵秀芬之前的症状如出一辙。他突然想起《金匮要略》里的话，伸手要去摸脉，却被李二狗挥拳砸开：“别碰我！”

“都别吵了！”林国栋的喇叭突然炸响，“送药车到村口了！”人群瞬间安静，只听见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噼啪声。陈宗元望着李二狗扭曲的脸，突然蹲下身子：“二狗，信我最后一次。你这是湿热下注，得用寒凉药。家里有蒲公英吗？”

李二狗喘着粗气，浑浊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有……在后院……”

雨越下越大，陈宗元蹲在李二狗家灶台前，看着陶罐里的水咕嘟冒泡。蒲公英的苦味混着潮湿的空气，呛得他直咳嗽。李二狗媳妇抱着双臂站在门槛处，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嘟囔着“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喝吧。”陈宗元递过陶碗，碗沿还沾着几道指纹。李二狗捧着碗的手在发抖，药汁泼出来洒在被褥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皱着眉头灌下，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你看看！喝出事了吧！”李二狗媳妇尖叫着冲过来，陈宗元却按住李二狗的手腕——脉搏比刚才平稳了些。他翻开药箱，摸出从山顶老槐树下捡的艾草，就着煤油灯点燃：“别急，艾灸足三里，能缓解……”

“陈宗元！”门外传来怒吼，王美凤举着手机冲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举着雨伞的村民，“你还有脸待在这儿？网上都传开了，说你用有毒的草药害人！”手机屏幕亮着，热搜词条“乡村庸医草菅人命”刺得他眼睛生疼。

李二狗媳妇见状，立刻扑过去抓住陈宗元的胳膊：“警察怎么还不来？快把这个骗子抓走！”陈宗元被扯得踉跄，药箱“哐当”倒地，生锈的银针、手抄笔记散落一地。他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燕尾脊，突然想起师父说过：“行医如走独木桥，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陈宗元蹲下身默默收拾东西。李二狗突然拽住他的衣角，声音微弱：“老陈……这药……好像真有点用……”没等说完，就被媳妇拉开：“别信他！上救护车！”

雨幕中，陈宗元背着空荡荡的药箱往家走。路过妈祖庙时，他下意识抬手想拜，却看见庙门上贴着张白纸，墨迹被雨水晕开，依稀能辨出“禁止聚集”四个字。海风卷着潮湿的空气扑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深夜，陈家的灯还亮着。陈宗元坐在炕上，对着手机屏幕发呆。中医自学群里消息刷屏，有人转发他被围堵的视频，配文“赤脚医生害人现场”；有人发来私信：“老陈，收手吧，别把自己搭进去。”他摸出笔记本，在“教训”栏写下：“学艺不精，百口莫辩。”钢笔尖划破纸张，像极了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林月娥端着热姜茶进来，看见丈夫通红的眼眶，张了张嘴又闭上。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赤脚医生手册》，1983年的纸页上，治疗痛风的土方被红笔圈了又圈，却抵不过现实的一记重锤。

窗外，海风呼啸，屋檐下的铜铃在黑暗中发出寂寥的声响。陈宗元望着墙上的倒计时表，还有 11天——可这 11天，真能扭转村民的信任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个人需要，他就不能停下。哪怕前路荆棘遍布，他也要咬着牙，在这漫漫长夜里，为村民们寻一盏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