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癫的日子 第12章 死亡3

昭襄王五十六年的秋意，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风中带着渭水河畔芦苇的枯索气息，卷过咸阳宫阙的飞檐，平添几分肃杀。老王嬴稷的生命之火已如秋叶般摇曳不定，蕲年宫内的药味浓得化不开，连带着整个咸阳上空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在这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中，嬴政的蛰伏进入了更深的层次。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在章台宫扮演“孝子”与“贤孙”，也不再仅仅通过李斯编织外围网络。他的触角，开始如同蛛丝般，悄无声息地探向更核心、更危险的区域。

章台宫内，嬴异人病体沉疴，身边侍奉的宦官、宫人数量增多，成分也复杂起来，既有太子旧人，也有华阳夫人安排的楚系眼线，甚至可能混杂着吕不韦安插的棋子。嬴政凭借每日问安的机会，以其超越年龄的沉静和混沌珠对人心情绪的敏锐捕捉，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分辨这些近侍。

他从不主动收买，那样太过明显危险。他只是通过一些极其自然的举动来施加影响：对一位因小事被掌事宦官斥责、暗自垂泪的小内侍，他会“偶然”路过，留下一句平淡的“谨言慎行，自有天鉴”；对一位负责煎药、面容愁苦的老宦，他会“顺便”问及药方，对其提及的某种药材难寻表示理解，并“无意”透露城外某处药铺或许有售。

这些举动微不足道，却像水滴石穿，在某些不得志或心怀怨怼的近侍心中，留下了“公子政仁厚、体恤下人”的印象。他不需要他们背叛旧主，只需要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能因为这点微末的好感，在传递消息、执行命令时，稍有延迟，或流露出一点真实情绪，便足够了。混沌珠能帮助他判断哪些人是可以施加这种微弱影响的。

同时，他通过李斯，设法与宫中负责传递文书、地位低微但却能接触到大量非核心信息的“跑腿”小黄门搭上了线。给予的报酬同样微薄，换取的信息也并非机密，多是诸如“某位将军何时入宫觐见”、“吕相今日在宫中停留多久”、“华阳夫人赏赐了哪些物品给某位宗室”之类的流水账。但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经过嬴政的交叉分析和混沌珠的“势”的感知，却能拼凑出许多有价值的动向。

吕不韦门下食客编纂的《吕氏春秋》（又称《吕览》）已成书，并开始在京畿之地流传，标榜“兼儒墨，合名法”，欲图以一家之言总揽百家，为其执政提供理论依据，其势汹汹。

嬴政并未公开置评，反而让李斯设法弄来了一套，日夜研读。他并非为了认同，而是为了“解构”。混沌珠赋予他的强大解析能力，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他能清晰地看透那些华丽辞藻和看似包容的学说背后，隐藏着的为吕不韦个人权势张目的核心，以及其中诸多与秦国固有法家传统相悖、或过于理想化而难以执行的观点。

他指示李斯，在那些士人聚会中，不必直接抨击《吕览》，而是引导众人探讨其中某些看似精妙、实则与秦法或现实格格不入的条款。

“《吕览》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此言大善，然则如何确保政令出于一门，兵权集于中央？”李斯会如是发问。

“其《察贤》篇推崇上古禅让，与我大秦世卿世禄、军功授爵之制，孰优孰劣？”

“《任教》篇主张人治，与我秦国之法治，根本何在？”

这些讨论，看似学术争鸣，实则如同软刀子，一点点剥去《吕览》那层“包容并蓄”的外衣，暴露出其与秦国根基的冲突和内在的逻辑矛盾。参与讨论的，多是不得志的“寒士”或对吕氏权势扩张心存疑虑者，这种讨论无疑动摇了《吕览》试图营造的“权威”形象，也从思想层面，开始瓦解吕不韦试图建立的话语霸权。

嬴政自己则在一次与嬴异人的谈话中，轻描淡写地提到：“《吕览》博采众长，确见功力。然儿臣观其中多理想之论，于眼下大秦东出争霸之急切，恐难立竿见影。治国如烹小鲜，火候、佐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没有否定《吕览》，却点出了其“不切实际”的核心弱点，这正说中了嬴异人作为执政者（虽然是病弱的执政者）的担忧。

嬴政敏锐地察觉到，部分老秦宗室和军中勋贵，对吕不韦这个以商贾身份骤登高位的“外人”把持权柄，早已心怀不满，尤其对其门下一些依靠阿谀上位的官员占据要职，更是愤懑。这股力量，如同一把蒙尘的利剑，若能善加引导，威力惊人。

他依旧没有亲自出面联络。而是通过李斯，将之前收集到的、关于某些吕氏门下官员贪赃枉法、但被吕不韦势力压下的确凿证据，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递送到了几位素以刚直、且在宗室中颇有威望的老臣手中。

这些证据本身，或许不足以扳倒吕不韦，但却足以成为那些老臣在朝堂上发难的利器。果然，不久后的一次朝会上，针对吕氏门下某位官员的弹劾骤起，证据确凿，言辞激烈。吕不韦虽然再次凭借权势和手腕将其压下，但过程已不似之前那般轻松，其在宗室和勋贵中的对立面，被进一步激化。

嬴政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纯孝好学、不谙权争”的公子形象，却在不经意间，为吕不韦树起了更多的敌人，也让自己在那些反吕势力心中，无形中成了一个潜在的、可以接受的“自己人”。

秋意渐深，落叶纷飞。

嬴政站在自己住所的庭院中，任由枯叶拂过肩头。他胸前的混沌珠温润如常，内部那由规则链条、知识碎片、精神能量以及各方“势”的印记所构成的混沌空间，愈发的凝实和有序。他能感觉到，自己编织的网正在收紧，对咸阳局势的掌控力在潜移默化中增长。

昭襄王弥留，父亲病重，吕不韦权势熏天却危机四伏，宗室勋贵怨气积累，楚系外戚态度暧昧……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他像一位最耐心的猎手，不仅布下了陷阱，更巧妙地驱赶着猎物，让它们在自己预设的路线上奔跑。风暴将至，而他，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风雨的流亡少年。他是风暴眼中的宁静，也是即将席卷一切的狂风本身。下一步，他将不再满足于暗中布局，而是要开始……主动攫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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