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了。连穿廊而过的春风,似乎都在李承乾那句清脆的“您给不给呀”里停滞了一瞬。
李世民脸上的温和彻底消失了。那双曾在战场上洞穿虚实、在朝堂上慑服群臣的眼睛,此刻沉静如古井寒潭,却又在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波澜。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放下怀里的儿子,只是那样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李承乾。
三岁的孩童,眼眸是最干净的乌黑,映着他有些模糊的倒影,里面没有狡黠,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渴望,和……笃定?仿佛认定了他的父皇,这位大唐的天子,真的无所不能,包括摘下那遥挂九天的明月。
荒谬!荒唐!
一股郁气自胸臆间升腾。为君者,当敬天畏命,知人治世。摘月?那是上古神话里荒唐不经的传说,是方士蛊惑人心的妄语!他的嫡长子,未来的储君,怎能口出如此狂悖无知、又隐隐透着不祥之言?
“承乾,”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质感,沉甸甸地压下来,“月亮悬于九天,乃太阴之精,遥不可及。此话,不可再说。”
他试图用孩子能理解的、略带训诫的口吻,将这件事定性为“童言”的范畴,轻轻揭过。
然而,李承乾像是完全没听懂,或者说,根本不在意那训诫的语气。他眨了眨眼,小嘴一撇,那点撒娇的笑意变成了明晃晃的失望,还有一丝被拒绝后的不满。他扭动了一下身子,从李世民怀里滑下来,站定,仰着小脸,声音反而更大了些,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讲理的执拗:
“为什么不能说?父皇不是天子吗?天子不是最大吗?《千字文》里还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呢,天和地都是父皇管的,月亮挂在天上,怎么就不能要了?”
他逻辑“清晰”,引用“经典”,竟一时噎得李世民不知如何对三岁幼童解释“天子”与“天道”、“统御万民”与“自然法则”之间的区别。更何况,那“天地玄黄”是这么用的吗?
长孙皇后脸色更白了,轻轻拉住李承乾的胳膊:“承乾,休得胡言。月亮是仙家之物,凡尘岂可触碰?快向父皇认错。”
“儿臣没错!”李承乾甩开母后的手,小胸膛一挺,目光灼灼地再次看向李世民,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固执得可怕,“父皇,您是不是做不到?您怕了?”
“放肆!”
这两个字并非出自李世民之口,而是一直侍立在不远处、低眉垂目的王德。老宦官实在听不下去,这已经超出了童言无忌的范畴,近乎对君父的挑衅了。他下意识出声呵斥,随即惊觉僭越,噗通一声跪下,以头触地:“奴婢失言!奴婢该死!”
这一声“放肆”,像一根针,刺破了凝滞的气氛,也彻底点燃了李承乾刻意营造的“孩童执拗”下的那点火星。
他小小的身体里,前世积压的怨怼、今生肆意生长的妄念,以及灵魂深处那枚沉寂许久、却始终与他微妙共鸣的混沌珠,似乎在某个点上产生了共振。
“我才没有放肆!”李承乾忽然向前迈了一步,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世民腰间的玉带,声音尖亮,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回荡在寂静的廊下,“你就是不敢!你们都说天子厉害,什么都行,都是骗人的!连个月亮都不敢拿给我!”
“承乾!”长孙皇后真的急了,声音发颤,想上前捂住他的嘴。
李世民抬手,止住了皇后的动作。他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如同暴雨前浓云堆积的天空。帝王的威压不再收敛,如同无形的潮水弥漫开来,周围的宫人早已跪伏一地,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他缓缓蹲下身,平视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口出狂言的儿子。距离如此之近,他能清晰看到李承乾眼中自己的倒影,冰冷而陌生。也能看到,那孩童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三岁稚子应有的某种光芒——不是恐惧,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近乎玩味的试探?
这真的是他的儿子李承乾?那个刚出生时爱笑,抓周时胡闹,平时只是有些调皮过头的孩子?
“李承乾,”李世民不再称呼乳名,连名带姓,字字清晰,带着千钧之力,“朕告诉你,何为天子。天子,受命于天,牧守四方,治理万民,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而非妄图攫取天地造化,行此虚妄无稽之事!”
他的声音并不暴烈,却蕴含着雷霆般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这是教导,更是警告,是划定不可逾越的界限。
“你要月亮?可以。”李世民忽然话锋一转,目光掠过李承乾,投向廊外那轮白日淡月,又收回,紧紧锁住儿子,“等你长大,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能,令四海臣服,万国来朝,创下远超朕之功业。到那时,或许史官笔下,会记你一句‘功高盖世,几近摘月’。这,才是你能要的‘月亮’。”
这是极高的期许,也是冰冷的现实。用一个宏伟却缥缈的未来愿景,来堵住眼下荒唐无理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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