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冰冷细小。打在车窗玻璃上,簌簌作响。凝结一层转瞬即逝的模糊水膜,又被雨刮器无情刮去。留下两道更清冷的扇形清晰地带,框住窗外飞驰倒退的灰白世界。路灯的光晕在浓重夜幕和雪霰交织下,晕染开一道道湿漉漉的惨黄光斑。
程野靠在后座冰凉的皮质座椅椅背上,额头紧贴着一侧同样冰凉的玻璃窗面。残留的烧意被隔窗传来的寒气一激,引发一阵细微的颤栗。身体像被掏空了内核的石膏壳子,沉重而空洞。打针手臂的留置针眼周围皮肤有些发痒发麻,那是拉扯掉针头的后续惩罚。左小臂缠着医用绷带处持续传来闷钝的胀痛。
司机沉默地开车,广播里放着午夜电台舒缓的老歌。女歌手慵懒磁性的声音在密闭车箱里弥漫,像一块半融的旧糖,甜得发腻又带着若有若无的酸腐。
家楼下。
雪下得比刚才密了些。路灯光下,无数细小的晶体反射着微弱的光,安静地覆盖着地面、灌木丛的枯枝和路边孤零零的紫藤花水泥支架。整个老家属院像被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冷的裹尸布,寂静无声,只有车轮碾过新雪发出低沉断续的沙沙响。
“到了。”司机终于开口,声音干瘪。
程野推开车门。瞬间,初冬刺骨的寒气混合着雪粒劈头盖脸涌来,激得他喉咙一紧,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呛咳。单薄的外套像纸一样被穿透,冰凉的雪片粘在额角发间,寒意直透颅骨。他扶着门框站稳,肺部撕扯着疼痛。
楼门洞张开黑暗的口,等着将他吞没。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雪腥气的冷风,拖着沉重灌铅的脚步,踏进那潮湿冰冷、混杂着陈旧霉味的甬道。老式筒子楼的声控灯年久失修,咳嗽了几声后,只吝啬地投下几寸昏暗虚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满是污水印的水泥台阶。
一步。两步。左臂的胀痛在发力爬梯时变得尖锐。绷带边缘摩擦着单薄衣物下的皮肤。他不得不放缓脚步,像个笨拙的、快要散架的机器。
自家楼层的光景似乎和上次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走廊墙上剥落的墙皮和墨渍小广告,在昏黄的光线下勾勒出沉默而狰狞的斑驳图案。尽头他家那扇枣红色的旧铁门紧闭着,门把手上挂着的那个褪色的平安结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一个干瘪的、垂死的果实。
钥匙插进锁孔,冰冷的铁器触感。转动。咔哒。推开。
门缝里泄出的光线亮得有些刺目。熟悉的气息——消毒水、淡淡油烟味和一种长年无人居住的清冷——扑面而来。客厅大灯开着。电视机屏幕漆黑一片。
父亲的身影陷在沙发深处,被灯光拉出细长扭曲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听到开门声,也没回头。手里捏着份翻开的、厚得像砖头的工程图册。图册边角磨损严重,纸张陈旧发黄。他只是从眼镜片上方投过来一瞥。镜片反光里看不清眼神,只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掠过他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凌乱的头发和打着绷带的左臂,然后毫无温度地移开,重新落回图册上。
“回来了?”声音平板得像念公文,字和字之间没有任何起伏和停顿,“饭在桌上。”
程野喉咙滚动了一下,想应声,最终只发出一个沙哑含混的气音。他拖着步子穿过客厅。沙发边的旧暖气片发出滋滋的微响,勉强散发着一点点聊胜于无的干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冰冷僵硬,比外面雪夜更甚。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矮柜。上面那摞被父母翻看过的书报杂志中间,一本崭新的、厚度异常扎眼的硬壳文件夹突兀地卡在最外面一层,边缘崭新锋利。深蓝色硬壳封面烫金的字体在灯下闪着冰冷的光——《高二(三)班月考成绩分析及违纪违规处理办法(汇总)》。名字旁边跟着一个巨大的、如血般刺眼醒目的红三角警示标记!
程野的脚步顿在原地。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处分结果……明……明天。”沙发方向传来父亲刻意压低了一点的声音,低沉含混,仿佛喉咙深处含着一块滚烫的炭,“……影响……毕业……”声音消失在沉默的、只有暖气片滋滋微响的空气里。
程野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气。鼻腔里那股冷气混合着家中沉闷的气息,酸得鼻腔深处一片麻木。他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张摆放饭菜的饭桌,径直朝着自己卧室紧闭的房门走去。
握住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浮灰。推开门。
黑暗迎面扑来,带着一股熟悉的、封闭的灰尘和旧纸张混合的气息,冰冷地将他包裹。他反手关上门。砰。轻响隔绝了外面客厅的光线和那些无形的重压。后背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才允许自己发出一点沉重而压抑的喘息。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他没有开灯。摸索着,脚步虚浮地向床边走。膝盖撞到了床沿,钝痛。身体软塌塌地陷进冰冷的、带着螨虫和灰尘气息的被褥里。鼻尖抵着枕头的陈旧棉布面,能感觉到上面细小的毛绒纤维。绷带下的胀痛,手腕针眼周围的异样,还有胸口那块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沉甸甸感觉,一起压得他呼吸困难。他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徒劳地微微张着嘴,汲取着黑暗中冰凉的、带着尘埃的空气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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