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从叶哲指间滑落,掉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点微响像针一样刺破凝固的空气。他看着黄嫣,她脸上的荒芜让他窒息。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嫣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滚到脚边的戒指上。她弯腰捡起它,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刻痕?”她低低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戒指内侧那道歪扭的凹陷,像是在确认什么早已熟知的印记。“‘叶哲 & 罗薇’。”她念出这两个名字,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叶哲的心脏被狠狠揪住。他想解释,想追问,想抓住她摇晃着问清楚这枚属于罗薇的戒指怎么会刻着他的笔迹又到了她的手上。可黄嫣刚才那句“背上的伤”像一道冰冷的闸门,把他所有混乱的疑问都死死堵了回去。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这句话不再是质问戒指的来历,而是砸向那个被他刻意尘封了十年的雨夜。 黄嫣没有立刻回答。她捏着那枚小小的戒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金属边缘深深嵌进她的皮肉里,留下清晰的凹痕。天台的风卷起几缕她额前的碎发,她微微仰起脸,视线投向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 “医务室……”她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吹得几乎要散掉,“你只记得我抱着那盆蒲公英冲进去的样子,对吗?” 叶哲的呼吸停滞了。那个画面瞬间涌上来:暴雨如注,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身体在灯光下剧烈地颤抖,校服后背一大片深色的、晕染开的湿痕。他当时以为是雨水。后来,校医剪开她后背的衣料,他才看清那湿痕的颜色不对,是暗红的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瞬间充斥鼻腔。他记得她趴在窄窄的病床上,脸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吭,只有肩膀偶尔无法控制地抽动一下。他记得自己僵在门口,手里还抱着那盆被她塞过来的、湿漉漉的蒲公英。他当时……在想什么?好像是在担心蒲公英会不会烂根?还是……在想着罗薇会不会淋到雨?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你问我戒指哪来的?”黄嫣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终于转过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灰烬。“它一直在这里。”她抬起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无名指上,另一枚戒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金属光泽。“这一对,是我在毕业那天,一个人去打的。” 叶哲彻底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无名指上那枚和他手中一模一样的戒指。他一直以为……那是她的婚戒。 “毕业那天,”黄嫣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地拖拽出来,“我去了那家老银铺。我说,要打一对戒指,刻上名字。银匠问刻谁的名字?我说,就刻‘叶哲 & 罗薇’吧。” 叶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退了一步。 “我看着他刻的,”黄嫣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叶哲听出那平静底下碎裂的纹路,“看着他用錾子,一笔一划,把这两个名字,刻进戒指的内壁。刻得很深,很深。刻完,他递给我看,问我对不对。我说,对。”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我把刻着名字的那一枚,丢进了学校后面那条臭水沟里。它沉下去的时候,连个水花都没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无名指的戒指上,“这一枚,刻着‘嫣’字的,我自己戴上了。一直戴到今天。” 叶哲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想象着那个场景:毕业日喧闹的人群背后,沉默的女孩走进老旧的银铺,要求把另一个女孩和男孩的名字刻成永恒的印记,然后亲手将象征“圆满”的那一半丢弃在污浊的泥水里。她戴着的,是仅存的、带着残缺印记的“嫣”。十年。 “为什么……”叶哲的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黄嫣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没有任何温度。“因为那天晚上,就在我冲进医务室之前,我听到了。在天台楼梯的拐角,我听见你跟罗薇说的话。” 叶哲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她。 “雨很大,风也很大,”黄嫣的眼神飘向远处,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雨夜,“但你们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听清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叶哲的耳朵里。 “罗薇问你:‘那个总跟着你的复读班女生,是不是喜欢你?’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黄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叶哲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你说:‘她?黄嫣?怎么可能。她就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就知道刷题,没什么意思。我们就是……普通同学。而且她背上……’” 叶哲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想起来了!那个该死的、被他刻意遗忘的片段!当时罗薇似乎随口问了一句,他急于撇清,生怕罗薇误会什么,又想起黄嫣背上那片可疑的湿痕,顺口就说了出来。他后面的话是什么?“而且她背上好像有块疤,怪怪的?”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种急于和“麻烦”划清界限的轻率口吻。他当时……根本没想过这些话会被谁听去! “你说:‘而且她背上……’”黄嫣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声音平板,“‘……好像有点问题,脏兮兮的,看着怪怪的。’” 轰隆—— 叶哲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当时随口一句,为了在罗薇面前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和界限感,用那样轻蔑的语气,评价着她刚刚为了他而承受的伤痛?在她抱着那盆象征他心意的蒲公英、忍着背上撕裂的疼痛冲进医务室之前? “不……”他嘶哑地发出一个音节,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的……嫣嫣,我当时……” “我当时就站在楼梯下面。”黄嫣打断他,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积压太久的冰冷,“雨很大,打在我背上……很疼。比那几个人用碎酒瓶划上去的时候……还要疼。” 碎酒瓶?! 叶哲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猛地想起那个雨夜更早的一些碎片:晚自习结束,他因为一点小事和校外几个混混起了冲突,推搡间,是黄嫣突然冲出来挡在他身后…… “是……是他们……”巨大的恐惧和愧疚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几乎站不稳。 “是啊,是他们。”黄嫣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们推你,你撞到墙上。那个拿酒瓶的,本来是想砸你的。我挡了一下。”她甚至微微侧过身,仿佛要展示那早已被岁月覆盖的旧伤疤,“酒瓶碎了,划在背上。不算太深,但很长,流了很多血。” 叶哲的视线模糊了。他想起她校服后背那大片刺目的暗红,想起她趴在病床上无声颤抖的肩膀,想起自己当时满脑子都是罗薇和那盆蒲公英,甚至……甚至用那样不堪的语言在背后议论她! “你抱着蒲公英冲进来的时候……”叶哲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失声,“你……” “我疼得快站不住了。”黄嫣接了下去,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我得把花给你。那是你托我照顾的,你说那是给罗薇的毕业礼物,不能淋坏了。我得把它……完好无损地交给你。”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然后,我就听到了楼梯转角……你和罗薇说的话。” 叶哲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像巨石将他碾碎。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她为什么在医务室那么沉默,明白了她为什么毕业时只留下那句耗尽所有勇气的“勿忘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十年后重逢时眼底是化不开的冰霜,明白了那枚刻着“叶哲 & 罗薇”的戒指为什么会出现在她手里,又为什么被她丢弃。 她替他挡下了碎酒瓶,忍着剧痛把他珍视的蒲公英送到他面前,换来的却是他在另一个女孩面前对她伤口的轻蔑评价和彻底的撇清。 “对不起……”叶哲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嫣嫣……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愧疚和痛苦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绝望的哀求:“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是我混蛋!是我眼瞎!是我……” 黄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崩溃。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那是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和情绪的、死寂的疲惫。她看着他跪在地上,像看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默剧。 “说完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叶哲的哀求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衣角,指尖却抖得厉害。 黄嫣后退一步,避开了他颤抖的手。她的目光掠过他绝望的脸,最终落在角落里那盆小小的蒲公英上。那是十年前那盆蒲公英的后代,被陈叔照料着,每年春天依然会开出细小的白花。 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毛茸茸的白色绒球。 叶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地看着她的动作。 然后,黄嫣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脆弱的花,而是端起了那个粗糙的瓦盆。她没有再看叶哲一眼,端着花盆,一步一步,走向天台边缘的栏杆。 “黄嫣!”叶哲嘶吼着,挣扎着想爬起来阻止她。 黄嫣的脚步停在栏杆边。她背对着他,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她低头看着怀里的蒲公英,白色的绒球在风中轻轻颤动。 “蒲公英……”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它们飘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话音落下,她手臂一扬。 瓦盆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越过冰冷的栏杆,直直坠向楼下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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