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红楼，红楼梦 第160章 祈祷

这日向贾母请安时，黛玉并未如往常般略坐便走，而是等到众人散去，方才上前，轻轻拉了拉贾母的衣袖，声音柔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外祖母…”

贾母正由鸳鸯扶着预备歇息，闻声回头，见是她，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我的玉儿，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缺了短了什么？”

黛玉微微垂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轻：“外祖母…玉儿想求外祖母一件事。”

“哦？什么事？只管说来。”贾母拉她在身边坐下。

“玉儿…想请一尊佛像回屋供奉。”黛玉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漾着水光，“爹爹远在扬州，公务繁重，玉儿身在此处，不能尽孝于膝前，心中实在不安。只想日日于佛前为爹爹诚心祈福，愿佛祖保佑爹爹身体康泰，公务顺遂，早日…早日能得团聚。”说到后面，声音已有些哽咽。

贾母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微红的眼眶，又听得她这番孝心，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感慨，忙将她搂入怀中，连声道：“好孩子，难为你有这片孝心！这是好事，好事！外祖母这就让人去请！定给你请一尊最好的、开过光的观音像回来，可好？”

黛玉偎在贾母怀中，用力点了点头，泪水却忍不住滚落下来，浸湿了贾母的衣襟。这泪，一半是为林如海，另一半，却连她自己也无法完全辨明是为谁而流——或许，是为了那个总在暗处默默守护她、却可能因此背负了太多的人。

贾母动作极快，不过两日，一尊尺余高的白瓷观音坐像便请进了潇湘馆。佛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手中净瓶杨柳栩栩如生。紫鹃特意在临窗的清净处设了个小小的佛龛，铺上黄缎，摆上香炉、净水、鲜花、果品。

自此，黛玉的生活愈发规律而沉寂。每日晨起梳洗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至佛龛前焚香礼拜，默默祈祷。

午后闲暇、晚间临睡前，也常会跪坐于蒲团之上，手持那串已被她摩挲得温润光亮的星月菩提，低声诵念《心经》或《金刚经》。她求菩萨保佑父亲林如海平安康健，亦求佛祖…宽宥可能因她而起的杀孽，佑那人前程无碍，福泽绵长。

她变得深居简出，连姐妹的邀约也十拒**。贾府众人只当她是因思念父亲而更加沉静，或赞其孝心，或怜其孤苦，倒也未觉十分异常。

唯有紫鹃，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见姑娘跪在佛前，那单薄挺直的背影在摇曳烛光下显得无比虔诚，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哀恸，心中总会莫名地揪紧。

月考结束的铃声响起，诸葛青几乎是冲出考场的。连日的复习和考试让他精神有些疲惫，但心中那股迫切的思念却如同野草般疯长。他想她了。

想她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想她清泠悦耳的声音，想她偶尔蹙眉的娇态，甚至…想她上次被自己挠痒时笑得喘不过气的模样。

回到家中，他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只匆匆跟家人打了个招呼说“累了先歇会儿”，便一头扎进自己房间，反锁了房门。

仰面倒在床上，他闭上眼，心念专注地勾勒着潇湘馆的轮廓，黛玉窗下的书案，那口总是满着冰的小缸…

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过后，双脚已然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熟悉的冷梅幽香混合着墨香、书卷气扑面而来，这是独属于黛玉房间的味道，让他瞬间心安。

然而，在这股熟悉的香气中，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的味道。像是香烛焚烧后的淡淡烟火气，又混合着某种清寂的、属于寺庙佛堂的檀香气。

他微微一怔，目光迅速在室内扫过，随即，整个人都顿住了。

就在窗边那架他常倚着看她读书的紫檀木屏风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佛龛。香炉旁供着清水、素果，还有一小碟他之前带来的、黛玉最爱的那种奶糖。

佛龛前，一个纤秀袅娜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黛玉穿着一身极其鲜亮的衣裳。上身是件桃红撒花对襟立领衫子，领口袖口皆用金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在从窗棂透入的午后阳光下，那桃红色泽娇艳欲滴，映得她裸露的一截后颈愈发白皙如瓷。

下系一条月白色百褶绫裙，裙摆迤逦在地，如月光流泻。她乌黑如云的秀发并未如往日般绾成复杂发髻，只松松地挽了个慵妆髻，斜插一支点翠蝴蝶簪，余下的青丝如瀑般垂在身后。

她双手合十，腕间赫然戴着他送的那串星月菩提。颗颗珠子已被摩挲得温润生光，在她白皙纤细的腕间轻轻晃动。她正低声诵念着什么，声音轻软而专注，竟连他到来的细微动静都未曾察觉。

诸葛青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恍惚。林妹妹…什么时候也开始念佛了？这姿态，这场景…他心中又是疑惑，又觉她这副模样新鲜可爱，可别是受什么刺激，要学那妙玉一般，年纪轻轻便青灯古佛…

他不禁失笑，摇了摇头，甩开那荒谬的念头，放轻脚步走上前，在她身后停下，故意用轻松调侃的语气笑道：“林妹妹这是求什么呢？这般虔诚。不如说给我听听，说不定…你青大哥我能帮上忙呢？”

他本意是想逗她，像往常一样看她羞恼或娇嗔地回头，骂他一句“不敬神佛”。

然而——

那跪着的身影猛地一颤，如同被惊雷击中。

她倏然转过身来。

就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诸葛青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黛玉那张素日里清丽绝伦的小脸，此刻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那双总是含着几分灵慧、几分狡黠的含露目，此刻真真“含露”一般，蓄满了泪水，如同破碎的星河，豆大的泪珠正不受控制地、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在下颌汇聚，滴滴答答地砸在她桃红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她的眼神。那眼神复杂得他一时难以解读——有震惊，有恐惧，有难以置信，有深深的担忧，甚至…还有一丝痛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风暴在她清澈的眼底肆虐。

“林…林妹妹？”诸葛青彻底慌了，方才那点玩笑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他手足无措地上前一步，想碰她又不敢碰，手伸到一半又僵在半空，脸上急得通红，语无伦次地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还是…还是想家了？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啊！我一定帮你的！你别哭…别哭啊…”

他越是急，黛玉的眼泪却落得越凶。她只是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直直地望进他眼底，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都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