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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转过一处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忽见前面小径上急匆匆奔来一人，不是贾宝玉是谁？
黛玉一见是他，秀眉便微微蹙起。还未及动作，就听见身侧的诸葛青极响亮地“啧”了一声，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要凝成实质。
黛玉心下暗笑，面上却不露，转身便想从另一条小径避开。谁料宝玉眼尖，早瞧见了她独自一人立在花树下，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心下大喜，几步便跨将过来，口中连声叫道：“林妹妹！好妹妹！等我一等！”
诸葛青听得厌烦，若非顾忌着黛玉，简直想回身照那张脸上来一拳。见黛玉不理不睬，只提着裙裾加快脚步往回走，他也只得狠狠瞪了宝玉一眼，快步跟上。
谁知刚回身绕过假山，竟迎面撞上一行人——正是薛宝钗扶着莺儿，带着两个小丫鬟，袅袅婷婷地往这边来。黛玉无法，只得停步，微微颔首：“宝姐姐。”
宝钗今日发间只簪一素净银簪，她含笑还礼：“林妹妹也来赏春？”目光在黛玉鲜艳的衣衫上不着痕迹地一顿，随即移开。
说话间，宝玉已喘着气赶了上来。他跑得急，额上沁出细汗，见了宝钗也只匆匆一揖：“宝姐姐。”眼神便又黏回黛玉身上，竟连宝钗含笑点头都未曾留意。
“林妹妹，”宝玉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那串鹡鸰香珠。
珠串共十八颗，皆用上等伽南香琢成，颗颗浑圆，色如蜜蜡，间以碧玺佛头、珊瑚记子，底下缀着明黄穗子，一望便知是宫中之物。
宝玉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伸手便要来拉黛玉的手，“好妹妹，那日是我糊涂，说错了话，你千万莫再生气了。你看，我今日得了个天大的宝贝！这是圣上亲赐给北静王爷，王爷又转赠与我的香珠！我得了便想着，这样的好东西，合该给妹妹留着——”
黛玉在他伸手时便已侧身避开。此刻听他絮絮说完，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宝二爷费心了。只是我福薄命浅，没那么大福气消受御赐之物。”
她眼波一转，瞥向一旁的宝钗，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不过一草木之人，哪比得上二爷这‘有玉的’尊贵？这香珠……还是给宝姐姐戴着，方不辱没了圣恩。”
言罢，竟不再看众人脸色，微微屈膝一礼，转身便走。葱黄的裙裾在春风里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宝玉呆立当场，手里那串香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却只觉得烫手。他望着黛玉远去的背影，心头一片冰凉：林妹妹……还是不肯原谅我。连御赐之物都瞧不上，她心里，究竟厌我到了何等地步？
正自失魂落魄，忽听旁边莺儿按捺不住，脆生生笑道：“宝二爷说的可是真的？这真是皇上赏赐的宝贝？”
宝玉正闷得难受，闻言看也未看，随手将那香珠往莺儿手里一塞，胡乱道：“林妹妹既不要……就给宝姐姐顽罢。”
说完，竟也闷头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径匆匆走了，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
莺儿又惊又喜，捧着那串香珠，眼睛都亮了：“姑娘您看！真是宫里的样式！这穗子还是明黄的呢！”
宝钗静静立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她伸手从莺儿掌中取过香珠，指尖触及那温润的珠身，心头却掠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方才黛玉那番话，字字句句都在耳畔回响——“有玉的”、“草木之人”……好个林黛玉，连皇上御赐之物都敢这般轻贱！是了，她自是瞧不上这些“俗物”，她心中所求，怕不是这些。
“走吧。”她将香珠随手递给莺儿收好，声音听不出情绪，“去姨妈那里坐坐。”
却说黛玉一气走出老远，直走到沁芳闸桥边，方才停下脚步。春日衣衫尚薄，这一阵疾走，不免娇喘微微，额角也沁出细汗。诸葛青忙扶着她到桥边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
待她气息稍平，诸葛青才在她身边坐下，促狭笑道：“好妹妹，方才可真真是威风。连皇上御赐的宝贝都瞧不上眼？”
黛玉接过帕子拭汗，闻言皱皱鼻子，哼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才不稀罕要！”她说“臭男人”时，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少女特有的娇蛮与傲气。
诸葛青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小丫头，在宝玉面前就是矜持疏离的“福薄命浅”，到了自己跟前，就变成直白娇蛮的“臭男人”了！
他眼珠一转，又想逗她，便故意叹了口气，道：“唉，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黛玉抬起清凌凌的眸子看他：“什么可惜了？”
“我还没见过真正皇上御赐的东西呢，”诸葛青做出一脸遗憾的模样，“妹妹要是肯收下那香珠，我不也能跟着开开眼界，沾沾皇家贵气嘛！”
谁知黛玉听了，非但没接茬，反而斜睨了他一眼，那双含情目里波光流转，带着几分狡黠：“青哥哥这般神通广大，想开眼界，自己去看便是了。若是看上了哪件，顺手‘拿’了走，这府里又有谁能拦得住你呢？”
诸葛青一脸震惊，指着自己的鼻子：“妹妹这是…挑唆你哥哥我去当那梁上君子，做贼？”
他从来没在这里偷拿过什么东西，除了黛玉送的针线，带过去也是九九新，他家又不缺钱，这种偷来的钱财他才不稀罕。
而且，他瞥了一眼黛玉，这大观园里最宝贵的东西已经被他偷到了。
黛玉以帕掩口，咯咯轻笑起来，那笑声如同清泉击玉，清脆悦耳：“非也，非也～”她学着他的腔调，摇头晃脑，“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合该是‘窃’……”
“窃”字刚出口，她已料到不妙，娇笑着便要起身躲开。
果然，诸葛青张牙舞爪地便扑了过来，笑道：“好哇！拿我的话堵我是吧？林妹妹好张利嘴！看我怎么治你！”
黛玉素来最是怕痒，见他两手伸来，便吓得连连躲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咯咯…别…别闹！痒…青哥哥！你…你再闹，我可真恼了！”
诸葛青哪里肯停，专挑她腰侧、腋下这些碰不得的地方轻挠，笑着追问：“还敢不敢拿话堵我了？嗯？”
黛玉笑得浑身发软，几乎瘫倒在青石上，连连摇头，双手胡乱推拒着他的手，连连摇头，鬓边那支点翠蝴蝶都歪了，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下来，贴在汗湿的颊边：“好…好哥哥！我…我再不敢了！饶了我罢！”
见她云鬓微乱，檀口微张，因方才一番笑闹而染上嫣红的脸颊如同三月桃花，偏那一双眸子水光潋滟，眨动间灵动娇俏不可方物，诸葛青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极轻、极缓地，将她颊边那缕散乱的发丝，轻轻撩到了她小巧玲珑的耳后。
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耳廓细腻微凉的肌肤，两人俱是一怔。
诸葛青惊觉自己举动逾矩，猛地缩回手，脸上后知后觉地腾起一片热意，连耳根都红透了。
黛玉也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小巧的耳垂更是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白玉般的颈项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她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海棠绣纹，一言不发，只觉脸上热得厉害，心口那陌生的悸动，却比脸上的热度更让她无措。
风便在这时，识趣地、轻轻地笑了起来。它不再是方才掠过水面的那股促狭劲儿，倒像是生怕惊扰了这石边静谧的光景，刻意放轻了身段，放柔了声气。
它贴着沁芳闸下粼粼的水面掠过，将浮在水面上的几片金黄银杏叶和残红花瓣，极温柔地推着，让它们悠悠地打着旋儿，互相依偎着，像是怕它们寂寞，要送它们去更远、更安宁的所在。
偶尔有两片叶子被风推着，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簌簌”的、极细微的声响，竟像极了少女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笑语，又像是在悄悄诉说着什么只有风儿才懂的秘密，偏又只让石边那两人隐约听见个尾音，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闸口的水声也跟着温柔下来，不再是平日里奔流不息的模样，倒像是被这旖旎的风声勾走了魂儿，慢悠悠地绕着闸基坚固的石块打着转。
水波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石岸，发出“潺潺”的、富有韵律的声响，不疾不徐，如同谁在身边，用最温柔的气息，哼着一段不成调却莫名安心的曲子。
满地落红与新落的黄叶交织，被午后的秋阳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这景致，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从前二人共读《西厢》，于落红成阵中初窥情愫时的光景。
只是那时是懵懂的悸动与禁忌的慌乱，此刻，却是一种更为清晰、更为熨帖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
他忽地开口，声音比那潺潺的水声更轻，却异常清晰：“妹妹方才…那话说得不对。”
黛玉闻声，缓缓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方才笑出的湿润，她定了定神，瞥了他一眼，故作镇定地问：“什么话不对？”
诸葛青却不再避开，直直望进她的眼眸深处，那目光清澈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的林妹妹，才不是什么‘福薄命浅’的人。”
黛玉心头微微一颤。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坚定：“你一定会好好的，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黛玉想起自己方才在宝玉面前自嘲的话，再听到他这般郑重的反驳与祝福，心中那点因宝玉而起的烦闷与自怜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热的、饱胀的感动。
她唇角忍不住向上弯起，那笑容里，几分是被呵护的俏皮得意，几分是难以言喻的动容。她眨了眨眼，故意问道：“这话…怎么说？世事无常，命数天定，岂是人力可强求的？”
话未说完，就见诸葛青利落地褪下了自己左手腕上戴着的一串星月菩提手串。
那手串显然有些年头了，深褐色的珠子颗颗饱满，被摩挲得温润如玉，泛着柔和的哑光。几颗配珠是蜜蜡与绿松石，色泽醇厚。整串珠子沉淀着时光的痕迹，一看便是主人时常佩戴的心爱之物。
“这是我从前……去灵隐寺求的。”诸葛青说得有些磕绊，耳根又红了些，“开过光，都说……很灵验的。你戴着，菩萨定会保佑你。”
黛玉低头看着那串手串，又抬眼看看他难得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青哥哥不是素来不信这些神佛之事么？怎的也去求这个？”
诸葛青被她问得一噎，耳根更热，憋了半晌，才有些别扭地低声道：“偶尔…偶尔也信一信的。”尤其事关你的时候。后半句，他咽回了肚子里。
黛玉看他这副窘迫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悦耳，方才那点残留的尴尬气氛彻底消散。
她伸手轻轻拍了他手臂一下，嗔怪道：“快别浑说了！心诚则灵，仔细菩萨听见，怪罪你不敬。”
诸葛青见她笑了，心头一松，也跟着笑起来，恢复了平日几分嬉皮笑脸：“我一片诚心诚意，日月可鉴！菩萨慈悲为怀，只会保佑，怎么会怪罪？”
他作势要将手串收回，叹气道，“唉，想来是妹妹看不上我这寻常物件。也是，御赐的香珠都是‘臭男人’拿过的，我这俗物，又算得什么呢？”
“哎！”黛玉见他真要收回，顿时瞪大了眼睛，也顾不上矜持，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急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你这人…”
话出口，才觉这动作太过亲昵，脸上又是一热，忙松了手，却仍眼巴巴地望着那手串。
诸葛青笑吟吟地回望她，也不说话只将手串又往前递了递。
黛玉轻咬下唇，犹豫片刻，终是伸出右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
她声音细如蚊蚋，却清晰传入他耳中：“那……青哥哥给我戴上罢？”
诸葛青心跳漏了一拍。
他稳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极轻极缓地握住她的手。
触手温凉细腻，柔若无骨，仿佛握着一捧初融的雪，又似拢住一片轻软的云。他屏住气息，指尖微颤着，将那颗颗温润的菩提珠，一颗、一颗，慢慢套进她纤细的腕间。
手串显然大了许多，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腕上，仿佛随时会滑落。但黛玉低头看着，分明很是欢喜。她用右手轻轻转了转那串深褐色的珠子，抬头对他嫣然一笑：“那就……借青哥哥吉言了。”
阳光透过疏密的花枝，在她含笑的眉眼间跳跃。春风拂过，掀起她蜜合色衫子的衣角，也吹动他额前碎发。
溪水潺潺，落红簌簌，远处不知哪个院落传来隐约的笛声，呜咽悠扬，似有还无。
诸葛青看着眼前人比花娇的少女，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冲动，只想伸手揉揉她发顶，将她此刻的笑靥永远珍藏。
可他终究只是动了动指尖，将那股冲动压下，转而露出一个再温暖不过的笑容。
“一定会的。”他说，声音轻得像是对春风许下的诺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