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红楼，红楼梦 第149章 你回来啦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心疼瞬间攫住了他！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几乎是踉跄着，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穿花拂柳，绕过假山，来到一处僻静的山坡之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呆立原地，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只见山坡背阴处，一个身着月白素绫裙、外罩淡青比甲的少女，正背对着他，手握花锄，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装满了残花的绢袋，放入刚刚掘好的小土坑中。

她的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伴随着那字字血泪的吟唱，清晰地传来。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单薄得令人心碎的侧影，泪水不断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凄美，决绝，而又无比脆弱。

眼前的场景，与他记忆中那本书里的着名情节，严丝合缝地对上了。甚至比文字的描述，更直观，更震撼，也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揉搓着，酸涩与痛楚汹涌而上，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心痛如绞地望着那个葬花的背影。

黛玉似有所觉，吟唱声戛然而止。她缓缓地、带着一丝迷茫地抬起头，向他的方向望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风拂过花枝，带来簌簌的轻响，几片桃花瓣悠悠落在他的肩头，她的发间。

黛玉整个人都僵住了，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檀口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诸葛青看着她那双盈满泪水、此刻因惊愕而睁得更大的眼睛，心里那点重逢的喜悦，瞬间被巨大的忐忑和紧张取代。他不告而别这么久，音讯全无…林妹妹会怎么想？是怨他？恨他？还是…干脆不再理会他？

只要…只要别不理他就好。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怕惊飞一只休憩的蝴蝶般，极其缓慢地、一步步向她走近。

越近，看得越清楚，心也越沉。

林妹妹瘦了。这是他最直观的感受。

原本就纤细的身量，此刻更显单薄，裹在素雅的衣裙里，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是缺乏血色的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轻愁。

然而，这种病态的柔弱，非但没有折损她的美丽，反而更添了一种惊心动魄、我见犹怜的风韵，美得让人心慌，也让人…心痛。

他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发出沙哑而微弱的声音：“林…林妹妹…”

黛玉只是呆呆地望着他，那双含露目一眨不眨，仿佛要确认眼前是真实还是又一个幻影。片刻之后，她脸上那种震惊、迷茫的神情，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清浅、却仿佛蕴含着万千言语与委屈的笑容，唇角微微向上弯起，声音轻软得如同梦呓：

“青哥哥…你回来啦？”

没有预想中的指责，没有冰冷的疏离，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只有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带着确认意味的问话，仿佛他只是出门散了趟步，如今归来。

诸葛青的鼻腔瞬间涌上强烈的酸意，眼眶发热，几乎要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他用力眨着眼睛，想把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回去。

黛玉望着他，清澈的泪水也随之无声滑落，沿着她尖俏的下颌滴落。那神情，似笑又似哭，复杂得让人心碎。

恰在此时，一阵稍大的风掠过，卷起地上更多的落花，也吹动了黛玉月白色的裙裾和如墨的青丝。衣裙翻飞，发丝拂面，衬着她泪光点点、似悲似喜的容颜，在漫天飞舞的花雨中，美得那般不真实，真似一位随时会乘风归去的世外仙姝。

看着她这绝美的、却又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诸葛青的心慌达到了顶点。过去读《坛经》，记得里面有个着名的公案——“风吹幡动”，惠能大师言：“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他当时读到此，只觉得机锋巧妙，会心一笑。而此刻，看着眼前并无不同、依旧是他熟悉的林妹妹，他却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他的心，在为她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

他心动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为了剧情，不是为了怜悯，而是真真切切地，为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脆弱又坚韧、敏感又聪慧的少女，动了心，失了魂。

黛玉也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他好像…清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更清晰了。而且…他也在哭吗？眼角那闪亮的水光是什么？她从未见过青哥哥流泪。在她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那般阳光而乐观，嘴角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令人安心的笑意，仿佛世间没有任何难题能将他困住。

是了…自己定然还在梦里吧？过去这些苦苦等待、备受煎熬的日子里，她无数次期盼着他的身影能如同以往般突然出现，可当这份期盼似乎成真时，巨大的惶恐却让她只敢将其归咎于又一个逼真的美梦。

是梦也好… 她痴痴地想，就让这个梦，做得再久一些吧…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花锄，像是怕惊醒什么易碎的泡影般，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他走近。然后，从怀中取出自己贴身的、带着冷香幽韵的绣帕，抬起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眼神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迷离，声音也轻飘飘的，如同耳语：

“青哥哥…怎么瘦了许多？”

诸葛青任由她动作，感受着她指尖隔着绢帕传来的微凉触感，和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幽香。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半晌，才哑声回道，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她：“林妹妹…怎么也瘦了？”

黛玉替他擦完泪，缓缓收回手，将帕子握在掌心，仰起脸看着他，忽然绽开一个极浅、却带着某种释然和决绝意味的笑容，轻声道：

“我为青哥哥瘦了。”

——我为你瘦了。

他怔在原地，望着她清澈见底、盛满自己倒影的眸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心脏像是骤然停止跳动，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都有些发麻。

他张了张嘴，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一声掺杂着无尽怜惜、愧疚与甜蜜的苦笑：“傻丫头…”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伸手进卫衣口袋，摸索着掏出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递到她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笨拙：“吃…吃糖吗？”

黛玉的目光落在那颗熟悉的糖果上，眼神瞬间柔和得像一池春水。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接了过来，动作熟练地剥开糖纸，将那颗晶莹剔透的糖果放入口中。熟悉的、浓郁的水果甜香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驱散了连日来的苦涩。

还是那般甜美… 她满足地微微眯起眼，真好…

然而，随着味蕾上传来的真实无比的甜味，一种异样的清醒感也开始在她脑中蔓延。不该吧…梦境，怎能如此清晰？连糖的甜味都这般真实？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青哥哥曾随口对她说过，人在梦里，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她偷偷地、用指甲在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臂上，用力掐了一把。

清晰的、尖锐的疼痛感瞬间传来！

好疼！

可他还在！就站在她面前，带着那熟悉的、有点紧张又充满期待的笑吟吟的表情，专注地看着她！不是做梦！不是幻觉！他是真的！他真的回来了！

这个认知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强装镇定的伪装。巨大的委屈、后怕、思念、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种种情绪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上！

黛玉的泪水再次决堤，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如同孩子般，“哇”的一声，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她猛地向前一步，整个人不管不顾地投入他的怀中，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清爽皂角气息的胸膛，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恐惧、思念、担忧和委屈，都通过这汹涌的泪水，尽数倾泻出来。

诸葛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涌起巨大的酸软和怜惜。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将她那颤抖的、单薄得可怜的身子紧紧地、牢牢地搂在怀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她瘦削的背脊，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将积压了数月的恐惧、委屈和思念，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黛玉不知哭了多久，仿佛要将所有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尽。直到哭得声嘶力竭，浑身脱力，才慢慢地变成了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诸葛青感觉到怀中的动静小了，刚想低头说些什么，怀中的少女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推开了他，连退了两步。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便见她倏然转身，连丢在地上的花锄和锦囊都顾不上捡，提起裙摆，几乎是健步如飞地，朝着潇湘馆的方向跑去，那速度，快得简直不像平日那个弱不禁风的她。

只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分明瞥见了她那双小巧的、已然红透了的耳垂，在乌发的映衬下，如同雪地里落下的两瓣红梅。

诸葛青站在原地，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先是愕然，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捡起被她遗落在地上的花锄，拍了拍上面的泥土，这才不紧不慢地，也朝着潇湘馆的方向踱步而去。

…

黛玉如同一阵风般冲回了潇湘馆，把正在廊下做针线的紫鹃吓了一跳。

“姑娘？您这是…”紫鹃话未说完，便见黛玉脸颊绯红，眼圈也是红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冲进内室，扑到床上，拉起锦被就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无论紫鹃在外面怎么问，只是闷声不答，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紫鹃看得莫名其妙，又担忧不已。她想起姑娘是带着花锄出去的，怎么空着手回来了？刚想问问花锄的事，可见黛玉这副模样，也只得将疑问暂时压下，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准备给姑娘熬一碗安神定惊的汤药。只盼着姑娘这病，能快些好起来才好。

她刚走出院门，却惊讶地发现，姑娘那套小巧的花锄等物，竟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门口的石阶旁。

这是…谁送回来的？紫鹃疑惑地四下张望，园中小径寂寂，并无半个人影。

真是奇了。她摇了摇头，索性也不再多想，将花锄等物拿回院中放好，便往小厨房去了。

诸葛青坐在潇湘馆门外的石阶上，看着紫娟远去的背影，心里不免又担忧起来。怎么林妹妹跑回来就躲起来了？是方才情绪太过激动，身子受不住了吗？还是…真的恼了我？

他有心进去问问，看看她是否安好，但转念一想，方才她那羞窘的模样，自己此刻进去，只怕会更让她难为情。

罢了，还是等林妹妹自己缓过来，主动来找我吧。 他按捺住心头的焦灼，耐着性子，安静地坐在石阶上等待着。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与潇湘馆斑驳的竹影交织在一起。

而此刻，裹在锦被里的黛玉，却是心乱如麻，脸颊烫得几乎能烙饼。

怎么…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为你瘦了”…这种话…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青哥哥会怎么想我？他…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浮？不知羞？

他…他是不是还在外面？ 这个念头让她更加坐立难安。哎呀！烦死人了！怎么偏偏挑那个时候突然就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些小小的怨气来，怪他的不告而别，也怪他的突然出现，搅乱了她一池心湖。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晌，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拥着被子坐起身。窗外，天色已然暗淡下来，暮色四合，带着凉意的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

晚上…可冷了…他待在外面… 黛玉咬着唇，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独自坐在冰冷石阶上的身影。

她的脸色再次不受控制地通红起来，贝齿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只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如同困兽。

坏人！ 她在心里暗骂一声，也不知是在骂他，还是在骂不争气的自己。再有下次…再有下次，可不能这般…这般由着他了！

然而，脚步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挪向了房门。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仿佛要赴汤蹈火一般，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打开了房门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望去——

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还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双手抱膝，安安静静的。似乎察觉到门响，他转过头来，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明亮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笑容，就那么笑吟吟地望着她。

黛玉强自板起脸，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在表达自己的不满，然后迅速缩回头，转身快步走回了屋内。

只是…那扇房门，她却并没有关上。

门外的诸葛青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胸腔里炸开！

他大喜过望，几乎是立刻从石阶上弹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轻手轻脚地，跟着走进了那扇为他敞开的门。

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少女绯红的侧脸，和少年满眼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