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南的视频通话虽然结束,但那句“好自为之”所带来的寒意,却如同北地的冻霜,久久萦绕在“蜂巢”顶层的加密通讯室内,驱之不散。林薇薇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并非因为疲惫,而是那股被至亲之人、被赖以出身的家族如此轻蔑否定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刺痛。
“旁系支脉”、“一介女流”、“不值一提”……这些词语如同淬毒的针,反复扎在她的心上。她为之付出青春、心血、乃至与家族几乎决裂才换来的独立与成就,在宗家眼中,竟如此不堪,甚至成了理应“上交”的贡品。
楚风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出言安慰。他理解这种来自血脉根源的背叛感,远比外敌的刀剑更伤人。他只是将自身的气息收敛得更为沉静,如同一座无言的山,为她隔绝外界一切纷扰,提供一片可以喘息和舔舐伤口的空间。
“他……从未看得起我。”良久,林薇薇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已没有了之前的颤抖,只剩下冰冷的清醒,“从前是,现在依然是。在他和宗家那些核心成员眼里,我林薇薇,永远只是个不懂事、需要被管教、运气好才弄出点动静的旁系女子。”
“看清了,便不必再心存幻想。”楚风的声音平稳如古井,“接下来的,才是硬仗。周慕云,不会再戴着温和的面具了。”
果然,如同印证楚风的话一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特使周慕云的行为模式发生了显着的变化。他不再局限于“云山苑”那风雅清幽的会客室,而是开始以一种近乎巡视的姿态,频繁出现在临江市的各个公开或半公开场合。
他先是“应邀”出席了临江市商会组织的一场高端论坛。论坛上,他并未发表正式演讲,但在与几位本地龙头企业家的私下交流中,言语间却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来自京城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临江嘛,近年来发展确实不错,活力十足。”周慕云端着酒杯,对一位本地地产大亨微笑着,语气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不过,比起京城的底蕴和格局,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尤其是某些新兴科技领域,看似热闹,但若无深厚根基和正确引导,难免昙花一现,甚至……怀璧其罪啊。”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位竖起耳朵听的人清晰捕捉。那“怀璧其罪”四个字,更是带着明显的指向性,让在场几位知晓倾城国际与宗家风波的人,面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那位地产大亨干笑两声,附和道:“周特使说得是,京城林家,自然是吾等楷模。”
周慕云淡淡一笑,目光掠过众人,仿佛随口一提:“林家立足百年,靠的便是海纳百川,却也分得清里外亲疏。有些东西,放在不合适的人手里,是祸非福。唯有纳入正轨,由真正懂得其价值、也有能力守护其发展的力量来掌控,方能福泽长远。”
这番话,几乎已是**裸地暗示倾城国际和“创世纪”项目是“不合适的人”拿着“招祸的东西”,而京城林家才是“正轨”和“正确的力量”。
消息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回倾城国际。林薇薇听着福伯的汇报,脸色冰寒,指尖的钢笔几乎要被捏断。
“他这是在公开造势,试图从舆论和圈层上孤立我们,给外界造成一种倾城国际不识大体、林薇薇不自量力的印象!”林薇薇冷声道,“真是好手段!”
福伯忧心忡忡:“小姐,周慕云此举,影响不可小觑。临江本地这些商界人物,最是趋炎附势。若宗家持续施压,难保不会有人动摇,甚至暗中向周慕云示好,给我们使绊子。”
“跳梁小丑,何足道哉。”楚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刚刚结束与“影梭”的沟通,“真正需要警惕的,是他接下来的动作。‘影梭’监测到,周慕云带来的那两名随行人员,接触范围正在扩大,不仅限于商界,开始涉及一些文化、教育界的人士,似乎在编织一张更广泛的关系网。”
他走到显示屏前,调出“影梭”分析的数据图谱:“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似乎对倾城国际内部的一些情况,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有几个已被边缘化的、前李天明时期留下的中层管理人员,近期与不明身份人员有过接触。虽然谈话内容加密,但信号源与周慕云随行人员的活动区域有重叠。”
林薇薇眼神一凛:“他想从内部瓦解我们?”
“不无可能。”楚风点头,“宗家行事,向来喜欢多管齐下。明面施压,暗中分化,双管齐下,才能最快达到目的。”
仿佛是为了验证楚风的判断,次日,周慕云竟不请自来,直接出现在了倾城国际总部大厦楼下。他没有提前预约,只是让随行人员向大堂前台递上了一张素雅的名帖,上面只有简单的“周慕云”三字,却重若千钧。
前台不敢怠慢,立刻通报上去。
林薇薇接到消息,秀眉微蹙。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楚风,楚风微微颔首。
“请他到顶层会客室。”林薇薇沉声道,她倒要看看,这位撕下温和面具的特使,究竟能傲慢到何种地步。
这一次,周慕云没有再去“静思堂”,而是被引到了倾城国际主要用于接待重要商业伙伴的、更为宽敞明亮的顶层主会客室。他依旧穿着那身藏青长衫,步履从容,但眉宇间那份属于宗家“行走”的倨傲,却不再有丝毫掩饰。
他走进会客室,目光先是如同检视领地般扫过室内奢华的装潢和窗外无敌的视野,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品评意味的弧度,这才看向主位上的林薇薇。
“薇薇小姐,这办公环境,倒是配得上你如今的身份了。”他语气平淡,听起来像是夸赞,但那“如今的身份”几个字,却刻意加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仿佛在说,没有林家,你哪来的今天。
林薇薇端坐不动,神色清冷:“周叔叔谬赞,不过是办公所需罢了。不知今日突然到访,有何指教?”
周慕云自顾自地在客位沙发上坐下,姿态闲适,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接过秘书奉上的茶,轻轻拨弄着茶盖,并未立刻饮用。
“指教不敢当。”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林薇薇身上,那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温润,而是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货物的光芒,“只是上次与家主通话后,我心有忧虑,有些话,觉得还是当面与薇薇小姐说清楚比较好。”
他顿了顿,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薇薇,你年轻,有冲劲,这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你拒绝家族的提议,在我看来,是极其不智的行为。”
他的话语开始变得直接而尖锐:“你以为,凭借你一个旁系支脉的力量,真的能守住‘创世纪’这样的技术?你以为,打败了一个区区的李天明,就拥有了与整个世界规则抗衡的资本?幼稚!”
“周叔叔!”林薇薇脸色一沉,出声打断。
“让我把话说完。”周慕云抬手,姿态傲慢地制止了她,继续说道,“你可知,如今国际上多少双眼睛盯着类似‘创世纪’这样的前沿技术?觊觎它的,又何止一个‘北极星’或‘战熊’?那些隐藏在幕后的跨国资本、国家力量,其手段之酷烈,远超你的想象!没有家族这棵参天大树的庇护,你就像怀抱金砖行走于闹市的孩童,随时可能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他盯着林薇薇,语气愈发严厉:“家族让你交出‘创世纪’,并非抢夺,而是保护!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和你的心血,能够在一个安全、强大的平台上发挥真正的价值,而不是在你手中明珠蒙尘,甚至引来灭顶之灾!你口口声声说‘创世纪’属于倾城国际,属于你和你的团队?可笑!没有林家血脉带给你的潜在势能,你能走到今天?如今家族需要你贡献力量,你却囿于个人那点可怜的自主权,置家族大局于不顾,你这是自私!是忘本!”
这一连串的指责,如同冰雹般砸下,将“旁系支脉”的标签和“无法掌控大局”的论断,狠狠地钉在林薇薇身上。周慕云的眼神充满了轻视,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不顾全大局的任性孩子。
林薇薇的胸口剧烈起伏,怒火在她眼中燃烧,但她强行克制着。她知道,此刻任何失态,都会成为对方更加轻视的理由。
“周特使,”她改变了称呼,语气冰冷如铁,“我的能力和决心,无需向您证明。‘创世纪’的命运,由我和我的团队决定。宗家的‘庇护’,我消受不起。如果这就是您今天要说的,那么请回吧。”
周慕云看着她强忍怒意的模样,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近乎怜悯的笑容。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薇薇,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仿佛看透命运的笃定,“你以为拒绝交出技术,就是最坏的结果了吗?不,那只是开始。家族对你的期望,远不止于此。”
他走到门口,脚步停顿,回过头,目光深邃地看了林薇薇一眼,那眼神中混杂着傲慢、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算计。
“家主和族老们,对你个人……其实还抱有另一份期许。”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斤重量,“一份关乎你个人终身幸福,也更能为家族带来稳固利益的期许。相比起那份期许,交出‘创世纪’,或许反而显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那背影在宽敞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刺眼。
会客室内,林薇薇僵立在原地,周慕云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回荡。
个人终身幸福……为家族带来稳固利益……另一份期许……
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猜测,不受控制地浮现心头。
难道……宗家的要求,并不仅仅是技术?
楚风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眼神锐利如刀。他同样听懂了周慕云的弦外之音。
“看来,”楚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平静,“他们的獠牙,比我们想象的,露得更早了。”
林薇薇缓缓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那被触及底线所带来的冰冷与愤怒。
如果宗家真的敢提出那个要求……那便是彻底撕破了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面纱。她与京城林家之间,将再无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