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帐谋 第163章 镜中朱颜

扬州城南，悦来客栈。

青罗关上房门，插好门闩，走到铜镜前。这是间上房，镜面擦得锃亮，能将人照得清清楚楚。

她已有近一月未曾仔细看过自己的脸。

从坠崖假死，到伪装成猎户女青青，再到这几日奔波于徐州、扬州之间——她脸上始终覆着黄泥、假痣、或是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连入睡时都带着几分警惕，生怕在睡梦中被人窥破真容。

但今夜，她忽然想看看自己。

真正的自己。

她拧了湿布巾，一点点擦去脸上的黄泥。那些故意点上的褐痣也被小心拭去，露出底下原本的肤色。

然后，她愣住了。

镜中的人，她几乎认不出了。

那不再是刚来时青罗那张圆润清秀、带着几分稚气的脸。那张脸虽也清秀，但终究只是个寻常少女的模样，混入人群便寻不见。

而此刻镜中映出的这张脸——

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鼻梁高挺如悬胆，线条流畅而挺拔。双唇丰满，不点而朱，唇珠微翘。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眼尾微微上挑，明明未施脂粉，却自带三分秾艳七分清冷。

这是一张耀眼到灼人的脸。

是那种走在街上，会让人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的脸。

青罗抬手，轻轻触摸自己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肌肤温热而细腻。可镜中这张脸……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分明是夏青的脸！

在那个遥远世界里的脸！

“此身即你身……”

她脑海中蓦然响起那老僧的话。

她当时不懂，如今……好像懂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一下，一下，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既是夏青的脸。那是否意味着……她还能回去？回到那个有高楼大厦、有车水马龙、有妈妈的世界？

狂喜如潮水般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扶着镜台，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却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咚咚。”

敲门声响起。

“姐姐？”薛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睡了吗？”

青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门开了，薛灵端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一碗热汤面，几碟小菜。

“我看姐姐晚上没吃什么，让厨下煮了碗面——”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眼睛直直盯着青罗的脸，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姐、姐姐……你……你好美……”

这话说得直白，却真诚得让人生不起气来。

青罗看着他：“好看？”

“何止好看！”薛灵激动得脸都红了，“简直是……简直是仙女下凡！不，比仙女还好看！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不过……和美人姐姐有三分相似。”

“美人姐姐？”青罗挑眉，是阿章。

“是啊！”薛灵眼睛亮晶晶的，“美人姐姐也好看，但她是那种清冷的美，像月光。姐姐你……你是那种耀眼的美，像太阳！”

他说得语无伦次，青罗却听懂了。

三分相似……是了，夏含章那张脸，本就与夏青有几分神似。只是夏含章的气质更冷，更疏离，而夏青……或者说现在的她，美得更具侵略性。

“姐姐，”薛灵小心翼翼地问，“你原来便是这样的脸吗？”

青罗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这三年，她一直扮作少年罗青，从未仔细照过镜子。偶尔卸下伪装，也只是匆匆一瞥，从没发现自己的容貌在悄然改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她建起青云楼开始？还是从她与纪怀廉合作，搅动京城风云开始？又或是从她坠崖假死，彻底斩断过去开始？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张脸，是她回家的希望。

“此事不可外传。”她声音沉静，“从今往后，在人前我仍需伪装。这张脸……太惹眼。”

“我明白！”薛灵连忙点头，“姐姐放心，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他说得郑重，青罗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你在想什么？”她问。

薛灵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姐姐……你这张脸，太惹眼了。以后若被人看见，怕是会惹来麻烦。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而且我觉得，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那便不寻常。师父说过，人的面相会随运势而变，但也不会在短短数年间变得判若两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脱胎换骨。”薛灵看着她，眼中满是认真，“姐姐，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机缘？或是……得了什么造化？”

机缘？造化？

青罗想起那个老僧，想起那串刻着魂符的佛珠，想起薛灵师父临终前的嘱托。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个她尚未知晓的秘密。

“或许吧。”她轻声道，“但我现在还不知道答案。”

薛灵不再追问，只将面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姐姐先吃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青罗拿起筷子，慢慢挑起面条。

热气蒸腾，模糊了面容。

她一边吃，一边在心中盘算。

这张脸是优势，也是隐患。优势在于，她可以借此接近某些人、某些事——毕竟美貌本身就是一种武器。隐患在于，太惹眼，容易暴露。

她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十日后入京，以猎户女青青的身份。青青应该是什么模样？不能太美，也不能太丑。最好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见的普通相貌。

她需要一张新的面具。

面吃完了，汤也喝尽了。

青罗放下碗，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扬州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勾勒出这座繁华之都的轮廓。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又将是怎样的光景？

她抚上自己的脸，指尖触及温热的肌肤。

夏青的脸。

回家的希望。

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去。

但在回去之前，她必须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必须完成那些未了之事，必须……找到答案。

“薛灵，”她忽然开口，“你师父除了让你等我，还说过什么关于‘五星’、‘双星’的事吗？”

薛灵正在收拾碗筷，闻言抬起头，想了想：“师父说……‘五星现世，双星归位，天下将倾’。还说过……‘双星一明一暗，明者耀世，暗者藏锋’。不过师父说了很多话，我记不太清，只有见到某个景象时，我才能记起一些。”

明者耀世，暗者藏锋。

青罗心中一动。

她看向镜中那张耀眼的脸，又想起夏含章清冷如月的容颜。

明者……是她吗？

那暗者……是阿章？

“姐姐，”薛灵小声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青罗摇头：“我不知道。”

但她会查。

查清楚她为何会来到这里，查清楚……如何才能回去。

夜渐深，烛火摇曳。

镜中的面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美得不似凡人。

而这张脸的主人，此刻心中翻涌的，是对故土的思念，对真相的渴望，以及……对未来的决绝。

十日后，她将以全新的面貌，踏入那片风云之地。

而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