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永王府。
纪怀廉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窗外秋雨淅沥,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向魅垂手立在门边,声音压得极低:“王爷,礼部那边递了话来,说……为罗总管设灵堂一事,陛下驳回了。”
“哦?”纪怀廉眼皮都没抬,“如何说的?”
“陛下说,一个商贾,虽有功于王府,但逾制设灵有违礼法。”墨砚顿了顿,“还说……王爷若真有心,便在府中设个香案祭奠便是,莫要惊动朝野。”
纪怀廉笑了。
笑声很轻,却透着一股子寒意。
“逾制?”他慢慢坐起身,“本王偏要逾这个制。去,在府中东院设灵堂,照三品官员的规制来。牌位要紫檀木的,灵幡要最好的云锦,香烛祭品一样不许少。”
向勉脸色一变:“王爷,这……陛下已经驳了,若是再……”
“父皇驳的是礼部的奏请,又不是本王的私事。”纪怀廉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中摇曳的芭蕉,“本王在自己的府里祭奠故人,谁管得着?”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放出话去——三日后,灵堂开祭。凡与罗青有旧者,皆可来吊唁。不收礼,不设宴,只为一炷香。”
向勉张了张嘴,最终只深深一揖:“是。”
消息传得很快。
不过半日,永王要在府中私设灵堂、为死去的商贾罗青行三品官员祭礼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各个角落。
乾清宫里,乾元帝摔了茶盏。
“荒唐!简直荒唐!”他指着跪在地上的纪怀廉,手指都在发抖,“你还要不要脸面?要不要皇家的体统?!”
纪怀廉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儿臣……只是祭奠故人。”
“故人?”乾元帝气极反笑,“什么故人值得你这样大张旗鼓?啊?朕让你把青云集交出来,你推三阻四。如今为了一个死了的商贾,倒是不惜跟朕对着干!”
他走到纪怀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儿子:“朕告诉你——灵堂,不准设。你若执意要设,便去封地设。这京城,容不下你这等荒唐行径!”
纪怀廉抬起头,眼中是一潭死水:“父皇,儿臣只是……想送他一程。”
那眼神太静,静得让乾元帝心头莫名一悸。
乾元帝背过身去,挥了挥手:“滚出去。灵堂之事,你若敢办,朕便让你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
甘露殿。
姚皇后将手中的名册重重摔在案上。
“都是些什么东西!”她声音发冷,“王家说女儿突染恶疾,李家说已与别家有了口头之约,赵家直接说女儿要出家修行!”
几个宫女垂首立在殿中,大气不敢出。
嬷嬷小心翼翼地上前:“娘娘息怒。这些人家……怕是听了外头的流言,不敢将女儿嫁入永王府。”
“流言?”姚皇后冷笑,“说永王有断袖之癖?还是说他为了个商贾神魂颠倒?”
她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本宫原想着,趁这次机会给他定门亲事,也好让他收收心。如今倒好,满京城的高门贵女,竟没一个愿意嫁的!”
嬷嬷低声道:“娘娘,其实……也不是没有愿意的。只是那些愿意的,门第都太低,配不上王爷。”
“低?”姚皇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有多低?”
“比如……兵部刘侍郎的庶女,今年十八,据说容貌尚可。还有户部钱主事家的嫡女,只是钱主事才五品……”
“够了。”姚皇后打断她,“本宫的儿子,便是再不济,也不能娶这些门户的女子。”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秋雨,忽然问:“永王呢?还在府里折腾那灵堂?”
“是,”嬷嬷道,“听说陛下已经驳了,但王爷……似乎没有罢休的意思。”
姚皇后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冷,冷得像是结了霜。
“好啊,”她轻声说,“既然他这么喜欢那个商贾,便让他喜欢去吧。本宫倒要看看,他这荒唐名声传遍天下之后,还有谁敢跟他。”
“娘娘?”嬷嬷一惊。
“传话出去,”姚皇后转身,声音平静无波,“就说本宫近日凤体欠安,暂不见客。永王的婚事……且往后放放吧。”
嬷嬷欲言又止,最终只应了声:“是。”
与此同时,徐州。
青罗坐在客栈房间里,手里拿着一封刚收到的密信。
信是陈延年托乘风驿送来的,只有短短几行字:
“京中灵堂事受阻,然王爷执意私设。流言愈炽,皇后相看诸女皆推拒。慕云离京,王爷已知,未动。楼中事已着手,第一批三日后南下。”
青罗将信纸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夜色深沉,远处青云楼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薛灵蹲在窗台上,正往嘴里扔花生米。见青罗烧了信,他眨眨眼:“姐姐,又出事了?”
“嗯。”青罗淡淡应了声。
“那个永王,”薛灵歪着头,“我一听说他为了给罗总管办丧礼,跟皇上闹翻了。”
青罗没说话。
薛灵跳下窗台,凑到她身边:“姐姐,你说永王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呀?人都死了,办再大的丧礼,不也是做给活人看的?”
青罗抬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薛灵挠挠头,“他这么做,像是故意要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盯着他的人就越多——但盯着他的人多了,有些事……反倒不容易被看清了。”
青罗心中微动。
这小道士,看得倒透。
纪怀廉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永王为商贾发疯”这件事上。
而在这片喧嚣之下,真正的暗流,比如罗青可能未死,比如青云集的转移,比如……她此刻在徐州的行动,反而容易被忽视。
“还有那个苏三少爷,”薛灵又说,“他私下离京,永王知道了却不拦——这也不对劲。按说,永王现在正缺人手,苏三少爷又是罗总管最亲近的人,他怎么会放他走?”
青罗沉默片刻,忽然问:“薛灵,你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
薛灵一愣,随即咧嘴笑:“师父就说,让我跟着身上有五星气运的人。别的……没多说。”
“那你觉得,”青罗看着他,“苏慕云离京,会去哪里?”
薛灵眨眨眼:“这我哪知道。不过……若我是他,肯定要去查罗总管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而要查这个,最好的地方不就是——”
他顿了顿,眼睛一亮:“徐州!”
青罗心头一跳。
是了。苏慕云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她真的死了?他离京,最大的可能就是来徐州,亲自查证。
而纪怀廉明知如此却不拦,要么是拦不住,要么是……根本不想拦。
“姐姐,”薛灵小声问,“要是苏三少爷真来了徐州……咱们怎么办?”
青罗站起身,走到窗边。
雨已经停了,夜空露出一弯残月。远处青云楼的灯火还亮着,在夜色中像一只孤独的眼。
“陈掌柜会跟他说的。”她轻声说,“我们立即去扬州,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了。”
苏慕云虽然离京了,但她必须上京。
而远在京城,永王府东院的灵堂里,纪怀廉正独自站在空荡荡的灵位前。
牌位上没有字,只有一片空白。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光滑的木面,低声说喃喃:还有十八日……
声音太轻,被夜风吹散,无人听清。
只有窗外的芭蕉,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