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作很细微,但苏慕云注意到了——王爷的脊背不再倚靠栏杆,肩膀微微打开,整个人从懒散变成了认真的状态。
“苏慕云,”纪怀廉走下亭子台阶,目光落在苏慕云脸上,“你当京城这些富贵人家是傻子?凭什么花几百两银子,买你一个会员名头?”
他的声音依然沙哑,但少了那份漫不经心,多了三分审视。
苏慕云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凭王爷。”
“本王?”纪怀廉挑眉。
“是。”苏慕云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坚定,“青云楼初入京城,无根无萍,两个南方来的生人,谁认?但若得永王府背书——”
他抬眼,目光清澈,“以王爷之名,有人想结交,有人想试探。便会有第一个,第二个。待攀比之风盛行,会员预存成为一种身份象征,后头的人,自会排队来送钱。”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从容,不自觉唇角微扬。
纪怀廉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轻蔑的扫视,而是真正的审视——从苏慕云的眼睛,到他的表情,再到他举着那份章程的稳定双手。
“待攀比之风盛行,会员预存成为一种身份象征,后头的人,自会排队来送钱。此话恐非你所言吧?”纪怀廉忽然道。
苏慕云说这些话时,似是走了神,不像临时所思,倒像忆起某事。
苏慕云唇边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确是一位朋友教的。他说,京城之地,名利场也是生死场。想要立足,得先让人看见价值。”
“价值?”纪怀廉往前走了一步,离苏慕云只有三尺距离,“你觉得你有什么价值?”
这个距离已经有些近了,带着压迫感。
但苏慕云没退,反而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坦然:“草民的价值,在于能为王爷赚钱。一千两本金,草民有把握在三月内,让青云楼开始盈利。半年内,回本。一年内,让京城贵人圈里,以持青云楼会员为荣。”
“好大的口气。”纪怀廉嗤笑,但这次的笑声里,没有了轻蔑,反而有几分玩味,“若做不到呢?”
“若做不到,草民任凭王爷处置。”苏慕云从袖中取出另一张纸,是他早已拟好的契约,“草民愿立军令状。一月内青云楼开业,三月内开始盈利。若未能履约,苏慕云以命相抵。”
纪怀廉接过契约,没看,目光仍盯着苏慕云:“这是要把命押在京城?”
“草民既来京城,就没想过轻易离开。”苏慕云神色坦然,“青云楼要在京城扎根,草民自然要在此守根。”
纪怀廉终于低头看契约。
他看得很仔细,逐字逐句。看完后,从怀中取出随身的小印,直接在纸上盖了章,然后递给苏慕云:“画押。”
苏慕云接过,毫不犹豫地签下名字,按上手印。
“王爷,”他将契约递回,“草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会员制推行之初,需有表率。”苏慕云躬身,“敢请王爷——或王爷身边亲近之人,做第一个至尊会员。五百两会费,草民自当从首批盈利中加倍奉还。”
纪怀廉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次的笑和之前都不一样——不再是嗤笑,也不是玩味的笑,而是一种真正觉得有趣的笑。
“苏慕云啊苏慕云,”他接过契约,手指在纸上轻轻一弹,“本王开始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了。”
他说这话时,身体姿态已经完全变了——不再倚栏懒散,而是站得笔直,目光锐利,整个人透着一股摄人的气息。
“谢王爷赏识。”苏慕云垂眸。
“李管事。”纪怀廉扬声道。
李管事立刻小跑过来:“王爷。”
“去,以本王的名义,订青云楼第一个至尊会员。钱从王府账上支。”
“是。”李管事躬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王爷居然真的答应了。
“还有,”纪怀廉看向苏慕云,目光深沉,“一个月。本王等着看你的青云楼。若真如你所说,让京城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排队送钱——”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本王许你一件事。只要不违律法,不逆本王心意,皆可。”
这是承诺,也是更大的试探。
苏慕云深深一揖:“草民定不负王爷所托。”
离开永王府时,日头已偏西。
苏慕云坐上马车,周文砚立刻问:“掌柜的,如何?”
“成了。”苏慕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一个月,青云楼开业。”
“那银子……”
“一千两照用,但有了永王府第一个会员,后面就好办了。”苏慕云睁开眼,眼中透着疲惫,也闪着光,“文砚,回客栈后,你立刻去办几件事。”
“掌柜的吩咐。”
“第一,去朱雀大街把那铺面租下来,价钱可谈,但契约要签十年。”
“第二,去找京城最好的工匠,我要亲自看他们的手艺。”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苏慕云掀开车帘一角,望向那处即将成为青云楼京号所在的铺面。铺面位于街中段,前后通达,左右皆是高门大户。
这是个好位置,也是个险位置。
他放下车帘,想到方才在永王府说的那番话,最后那句“后头的人自会排队来送钱”——是青罗说过的。
想到青罗,苏慕云唇边不由又溢出一丝笑意。
罗大,罗二,你们在西北,可安好?
永王府后花园,暮色渐沉。
纪怀廉还站在湖边,手里捏着那张契约,目光望着湖面某处,却没有焦点。
李管事小心翼翼地上前:“王爷,天色晚了,可要传膳?”
“不急。”纪怀廉将契约折好,递给李管事,“你觉得这个苏慕云,如何?”
李管事收好契约,斟酌着词句:“回王爷,此人……看着温润,实则内有锋芒。面对王爷时,姿态恭敬却不卑微,说话条理清晰,那会员制确是个生财的法子。”
“生财是其次。”纪怀廉转身,往亭子里走,“本王更在意的,是他提到一位朋友时,眼中的光采。他有才干,但那人似是比他更有才干和见地”
他在石凳上坐下,手指轻叩桌面:“去查查,苏慕云在徐州,和什么人接触最多。”
“是。”李管事应下,迟疑道,“王爷,万一他办不成……”
“办不成就办不成。”纪怀廉语气淡漠,“一条命而已,本王不缺。但若他办成了——”他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那就是一把好刀。一把能帮本王,撬动京城这潭死水的刀。”
李管事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亭子里只剩纪怀廉一人。
暮色完全笼罩下来,园中灯笼渐次亮起。他独自坐在亭中,从怀中取出那枚一直贴身带着的破损青铜虎符,在掌心摩挲。
虎符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上面刻着的“护国安民”四字却依旧清晰。
师父,你若还在,看到今日这局面,会怎么说?
会说我荒唐,还是会……觉得我长进了?
远处传来更鼓声,初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