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内是长久的沉默,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滞,被无形的力量拉伸成一条纤细而坚韧的丝线。
它悬停在万米高空之上,两端系着两颗剧烈跳动却又迥然不同的心脏。
窗外,是永恒不变的云海,在月华的浸染下泛着清冷朦胧的银辉,如同无垠的雪原,又似凝固的浪涛,将尘世的一切喧嚣与纷扰都隔绝在下界。
这极致的静谧与壮阔,反衬得舱内的空间愈发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漂浮的孤岛。
只有飞机引擎低沉而平稳的嗡鸣,如同遥远而执拗的心跳,穿透隔音良好的舱壁。
在这极致奢华却压抑的空间里回荡,规律得近乎催眠,却又像某种倒计时,敲打在人心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空气中,那冷冽的木质香依旧固执地萦绕,是墨临渊惯用的、带着强烈个人标识的气息。
往日里这香气如同无形的牢笼,总是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此刻,却似乎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中和了,混合了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茫然,如同硝烟散尽的战场,只剩下烧焦的泥土和无声的叹息。
墨临渊一瞬不瞬地看着凌月,仿佛要将他的影像镌刻在灵魂最深处的视网膜上。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
像从未被俗世沾染的山涧最清的泉,澄澈透亮。
映不出权力、财富这些世俗的尘埃,却能清晰地、毫厘不差地倒映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狈、不堪……
以及那被层层冰冷铠甲包裹、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或刻意忽视的、瑟缩着的脆弱内核。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无所遁形。
他引以为傲的、用以掌控一切的理智与力量,他赖以自卫的、恐吓他人的暴戾与疯狂。
在这片纯粹的、近乎神性的目光下,如同遇到了炽热阳光的冰雪,消融得无声无息,甚至听不到一丝哀鸣。
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的真实,像被暴风雨洗礼过的废墟,荒芜而苍凉。
他感到一种脱力,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从灵魂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彻底的虚脱,抽走了他所有支撑伪装的力气和那层坚硬的、名为“墨临渊”的外壳。
于是,他缓缓地、几乎是顺应着那股席卷而来的无力感与一种奇异的、寻求救赎的引力,屈下了他从未在人前弯曲的、象征着无上权威与力量的膝盖。
昂贵的定制西裤面料摩擦着脚下柔软如云端的地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单膝跪了下来。
这个姿势让他瞬间矮了下去,物理高度的变化带来了心理上天翻地覆的颠覆。
曾经,他总是居高临下地俯视凌月,用身影将他笼罩,那是一种掌控者的姿态。
此刻,他却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到凌月低垂的眼帘,那张清隽的、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易碎感的脸庞。
视角的转换,让他从掌控者变成了虔诚的、甚至是卑微的仰望者。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原来可以存在这样一种关系——
不是占有与被占有,而是仰望与被仰望。
“凌月……”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声带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个音节的震动都牵扯着喉间的干涩与疼痛,那是情绪极度透支后的残响。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凌月放在膝盖上的手。
那双手,纤细、白皙,指节分明,带着一种艺术家般的、易碎的美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就想伸手去握紧它。
那是他过去确认占有、安抚自己内心不安和凌月恐惧的习惯性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但指尖刚刚抬起几厘米,一种前所未有的怯意,如同冰水般猛地攫住了他,冻结了他的动作。
他怕了。
他怕自己这双沾染过阴暗、带着偏执和无数伤害痕迹的手,会玷污了这份纯净无暇的美丽。
他怕自己哪怕一丝一毫不受控制的力道,会打破这短暂却珍贵得让他心脏绞痛的平静。
他更怕,会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再次看到熟悉的恐惧与抗拒。
他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紧紧攥成了拳,用力到指关节不受控制地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他用这种身体上的尖锐疼痛,来惩罚和克制内心那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悔恨与渴望。
“对不起。”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从他喉间艰难地、几乎是呕心沥血般地挤出,带着血沫般的涩意与腥甜,狠狠地砸在寂静得近乎凝固的空气里,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这是他墨临渊人生字典里从未有过的、也从未想过会由自己说出的词汇,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想到、也唯一配说的话。
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不是权衡利弊的手段,而是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带着灼热赎罪意味的忏悔。
“我……”
他试图剖白,想将自己那颗混乱、扭曲、布满伤痕的心捧出来,摊开在凌月面前,任他审视评判。
然而,他沮丧地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贫瘠的词汇根本无法准确描述他内心那片荒芜而扭曲的废墟,那片因恐惧而滋生疯狂,因疯狂而铸成大错的黑暗之地。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冷冽的木质香混着机舱内特有的、洁净的空气味道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刺骨的清醒。
他强迫自己直面那片他一直回避、不敢触碰的黑暗深渊。
“你说得对,我在害怕。”
他承认了,声音低沉,带着剥开伤口般的痛楚,“我害怕得……快要疯了。”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具有任何攻击性,那双深邃得如同寒夜的眼眸里,曾经肆虐的疯狂风暴已然平息。
只剩下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后的无措、狼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那如同在无尽寒夜中艰难跋涉的旅人,终于窥见了一星微弱却坚定的火光,生怕那只是幻觉,一碰即碎。
“我害怕你看到真实的我,那个从小在阴谋与背叛中长大、内心阴暗、冷漠、不懂得如何去爱、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具备爱的能力的我。
会觉得无趣、厌恶,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像丢弃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
我害怕你接触了外面广阔、阳光明媚的世界,会发现比我更好、更温柔、更正常、更能给你幸福的人,会……
不再需要我这个只能活在阴影里、依靠掠夺和占有来确认存在的怪物。”
“所以我用错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