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破庙中一番倾谈,两人之间的气氛已悄然不同。
北忘走在前头,步履明显轻快许多。肩头的伤虽还隐隐作痛,但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总算挪开了几分。
他的目光不再只盯着前路险阻,倒有了闲心留意起沿途景致。
见道旁一丛锯齿叶、开白花的野草,他放慢步子,等南灵走近,伸手指点:
“这是白花蛇舌草,清热解毒的良药。山里人行走在外,难免磕碰,认得它总能派上用场。”
语气平常得像在介绍旧相识。说罢也不等她回应,自顾自继续前行。
过不多时,又指着一棵树皮皲裂如龙鳞的古松:
“龙鳞松。别看模样古怪,木质最是坚硬耐腐。听说有些玄门宗派专取它的心木制作经匣,或是雕刻法器构件,取的就是这份坚贞不摧的寓意。”
他就这般走走停停,随口说着沿途草木。
有时是叶片肥厚、能止血生肌的景天三七;
有时是香气特殊、可驱蚊虫的百里香;
有时是缠绕古木、茎呈暗紫色的络石藤,总要细细说明药性,末了不忘叮嘱:“此物虽能祛风通络,用量却要谨慎,过量便成毒药。”
南灵大多静静听着。北忘却能觉察,她并非全无反应——每当他提及某样草木,她的目光总会在那处停留片刻。
有回他指着岩缝里一丛暗绿近黑的苔藓说:“这是石见穿,只在极阴之地生长。某些偏门丹药会用到它,但常人接触久了容易染上寒痹。”那时他分明看见,她的视线在那苔藓上多驻留了一瞬。
日头渐高,林间湿气蒸腾,混着泥土草木的气息暖烘烘扑面。两人在溪畔青石上暂歇。
北忘取下腰间水囊仰头饮了几口。
山泉清冽,顺着喉头滑下,顿觉舒爽。他抹去唇边水渍,转头望向坐在不远处另一块石头上的南灵。
她依旧挺直背脊,双手轻搁膝头,目光落在潺潺溪水上。
碎金似的阳光透过枝叶,在她素白衣衫与墨发间跳跃,整个人仿佛随时会融进这片光晕里。
北忘心念微动,拿起另一个水囊走到她身旁:“喝些水罢。”
南灵闻声转头,目光从他脸上移到水囊,迟疑片刻才伸手接过。
拔塞,仰首,饮水,每个动作都规矩得不像在山野途中。饮罢盖好塞子递还,轻声道:“多谢。”
北忘接过水囊,指尖无意触到她握过的地方,那儿还留着些许凉意。
重新上路后,北忘仍不时指点沿途风物。
经过向阳山坡时,岩缝里一丛野花正开得绚烂。
花朵不大,是那种鲜亮的紫色,花瓣上晨露未干,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驻足指向花丛:“南灵,你看这花。”略顿了顿,寻着最朴素的词句,“见它在石缝里还能开得这般好,这般鲜亮,心里可会觉得……有几分欢喜?”
他刻意避开了“欣赏”“感动”这类词,只取最寻常的“欢喜”。
南灵顺着他所指望去,目光落在那片紫色上。
“这是它的命。长在石缝里,开得好不好,都是命数。”
北忘眼底刚亮起的光,倏地黯了下去。
再行至一处荒凉山坳,只见孤零零一座小坟几乎被野草吞没。
北忘心头像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
他又指向那荒坟,嗓音不觉低沉:“南灵,你看那座坟。若是有人……他至亲之人葬在此处,每回见着,心里便如刀割,觉得万分……悲切。”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就像我有时想起师父,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得紧。”
他想用这般真切的痛楚,让她明白“悲伤”的分量。
南灵望向孤坟。
“生死有命。你的悲切改不了什么,反倒耗损精神。”
北忘只觉深深无力,如陷泥沼,愈挣扎愈沉沦。
正当他被这股挫败裹挟,几乎要放弃这徒劳尝试时,南灵却主动开了口。
她望着北忘脸上变幻的神色——那里杂糅着无奈、挫败、几分哀戚,还有种近乎执拗的东西。
“情愫,”她首次流露出求知的模样,“究竟是什么?”
这话问得北忘一怔。他停步转身,郑重望住她。
日光透过叶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衬得眼神格外专注。
他抬手,不指头颅,而是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心口。
“情愫,”声沉如水,“是从这儿生发的。不是脑中算计利害得失的结果。”
“它让你见着美好的物事,不由自主展颜;让你失去紧要之人时,控制不住落泪;让你遇着险境时,心生惧意想要逃离;也让你……”
他语声微滞,目光深深看进她眼里,“……也让你在某些时刻,甘愿为某个人奋不顾身,甚至……忘了计较所谓得失。”
南灵顺着他指尖方向望向那颗跳动的心。
而后依样抬起自己纤细冰凉的手,按在胸前同样位置。
“你教我。”
“好。”
落日余晖将两人身影再度拉长,投在归鸟啼鸣的山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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