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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阅读 > 其他 > 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 第5章 史料中的沉默(四)

从郭家沟回来的第二天清晨,王蓉早早回到县档案馆。小脚老人刘玉兰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但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更遥远的沉默——关于自己的祖母。

她向管理员调阅了家族所在村庄——王家洼——1950年至1953年的土地改革档案。灰绿色的硬壳档案盒被抱出来时,落下一层薄灰。

第一份是《王家洼村土地房产清册(1951年7月)》。泛黄的毛边纸上,竖排毛笔字工整而冰冷。她顺着索引找到祖父吴卫国的名下:

户主:吴卫国,贫农成份。

房产:正房两间(土坯),东厢房一间(草顶)。

土地:旱地三亩二分(中下等),坡地一亩七分(下等)。

家庭成员:妻吴陈氏,长子王建国(时年三岁)……

吴陈氏。王蓉的手指停在那个词上。就像郭刘氏一样,祖母在官方记录里,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没有留下。

她翻到附件《家庭成员登记表》。在妻那一栏,终于看到了稍详细的信息:

吴陈氏,本名陈秀芝(?),约生于民国八年(1919年),缠足,文盲。娘家为本村王老四家。劳动能力评定:半劳力(受限)。

括号里的问号刺痛了她。连出生年份都不确定,约生于。而缠足作为一个身体特征,被郑重地记录在案,与文盲并列,共同构成劳动能力受限的注脚。

王蓉取出笔记本,开始抄录。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像在揭开一层封尘。

第二份文件是1952年的《农业税计征清册》。王家被核定的常年产量是折合原粮八百四十斤,税率百分之十二,应纳公粮一百斤零八两。

在清册末尾的减免申请记录里,她看到一行小字:

该户吴卫国病故:妻陈氏病弱,幼子需哺,恳请酌减。经评议小组核查:除氏确系小脚,劳动受限属实;幼儿王建国不满四岁。准予减征公粮二十斤。

所以,祖母的小脚不仅影响了劳动评定,还成为了申请减税的理由——以一种屈辱的方式。王蓉想象那个场景:祖父要是还健在评议小组面前,不得不当众陈述妻子的身体缺陷,以此换取二十斤粮食的减免。而祖母呢?她可能就在屋外听着。多么悲惨!

她继续翻找。在1953年的一份《妇女扫盲班学员登记表(王家洼村)》中,她看到了几十个名字。快速浏览,没有陈氏,也没有陈秀芝。但她在备注栏看到这样一条:

动员困难户:陈氏,以需照料幼儿、家务繁重为由拒绝参加。经动员仍无效。

王蓉停下笔。她忽然想起母亲李明珍说过的话:你奶奶一辈子没进过学堂。她说女人认字没用,能把饭做熟、把孩子带大就行了。

现在她看到了这个观念的源头——不是祖母天生认为认字没用,而是在一个幼儿需要照料、家务繁重、自身缠足行动不便的现实里,扫盲班成了奢侈。而档案轻飘飘的经动员仍无效,掩盖了多少无奈。

最让她震撼的是一份1951年的《土地房产所有证存档》。在土地房产所有人栏,工整地写着吴卫国。而在存根联的背面,有一个鲜红的手印——拇指印,很小,纹路模糊。

王蓉把存根凑到窗边仔细看。在手印旁边,有一行钢笔小字:妻陈氏代按(本人不识字)。

她盯着那个手印看了很久。八十年代初祖母去世时,王蓉只有五岁,记忆里只有一双干枯的手和总是低垂的眼睛。现在,这个1949年前后按下的手印,成了她与祖母最直接的接触——祖母不识字,所以用指印代替签名,认可了这份将家庭全部财产登记在儿子名下的文件。

这个鲜红的手印,按下去的是沉默的认同。

王蓉坐回椅子,感到一阵眩晕。她打开手机,翻出临行前母亲塞给她的老照片——一张1958年拍的。

她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这张照片。现在她看到了:祖母是缠足的,虽然照片只拍到上半身,但那种微微内收的站姿,是小脚女性保持平衡的习惯姿势。她也看到了祖母的手——交叠放在身前,手指修长,但关节明显粗大。

洗衣、做饭、织布、带孩子……王蓉默念着这些祖母做了一辈子的事。然后她想起郭刘氏的话:脚小,手没残。哪样少干了?

她重新翻开笔记本,在关于祖母的页面写道:

陈秀芝(约1919-1982),我的祖母。

档案中的她:

1. 无全名(吴陈氏)。

2. 身体标签(缠足)。

3. 能力评定(半劳力受限)。

4. 成为减税申请的理由。

5. 扫盲班的拒绝者。

6. 土地证上的红色手印。

口述中的她(根据母亲李明珍回忆):

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

会纺线织布,能绣简单花样(但不如她的母亲)。

做饭好吃,尤其擅长粗粮细作。

几乎从不抱怨。

临去世前三天,还在纳鞋底。

连接点:那个红色手印。

她按下手印时,知道自己在确认什么吗?她是否想过,这些土地、房屋,也有她每日劳作的价值在其中?还是说,她早已内化了这一切自然属于丈夫的规则?

更残酷的问题:如果连土地证上都不能有自己的名字,那么她的一生价值,该如何被衡量?工分制尚未推行时,像祖母这样的女性,其劳动完全处于家庭内部的无酬状态。她们的贡献,彻底消失在公私分界线上。

写到这里,王蓉抬起头。档案馆的窗户外,几个中年妇女正走过——去菜市场,送孩子上学,开始又一个忙碌的日子。

她忽然想:这些女人的祖母,恐怕也都是王氏张氏李氏。她们的苦难没有被记录,她们的劳作没有被计量,她们的沉默被一代代继承,直到我的母亲李明珍,直到我的姐姐王玲。

但也不全是沉默。

王蓉想起行李中的那本绣谱——祖母的母亲传下来的,上面有简单的花鸟图样。祖母虽然绣工不如前人,但还是把这本绣谱留了下来,传给了母亲,母亲又传给了姐姐王玲。

那本绣谱,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签名?一种女性之间传递的、不被官方档案承认的所有证?

她决定今晚就给母亲打电话。不再只是询问事实,而要问那些从未问过的问题:奶奶平时爱唱什么小调?她生气时什么样?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珍惜的小物件?她对自己的小脚说过什么吗?

档案记录了苦难的结构,但活过的人不止有苦难。郭刘氏珍藏的奖状提醒了她:即便在最压抑的境遇里,人依然会寻找尊严的碎片。

王蓉收拾好东西,把档案归还。走出档案馆时,午后的阳光正好。她站在台阶上,给周文发了条信息:

今天我找到了祖母在土地证上的手印。一个小红点,按下去的是一个女人的一生。但我也决定,要找到她按手印之外的部分。

周文很快回复:这就是历史研究的意义——不仅记录压迫的结构,还要打捞被结构淹没的人生。

王蓉收起手机,朝招待所走去。她知道,下一站是县图书馆的地方文献部。她要查1950年代妇女扫盲运动的资料,看看有没有哪个角落,留下过王氏们试图学习写自己名字的痕迹。

那些痕迹一定很淡,像铅笔字被橡皮擦过。但只要有,她就要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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