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惊鸿一瞥 第88章 裂痕犹在

山谷定名为“望归”，取“望天下归心”之意。简陋的营寨在短短数日内，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扩张着。每日都有新的面孔，带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和满身风尘，从苍云古道或其他隐秘小径投奔而来。有被北朝苛政逼得活不下去的流民，有对南朝失望透顶的溃兵，更有听闻“并肩王”名号和传国玉玺现世消息后，星夜兼程赶来依附的前朝旧臣和江湖豪杰。

原本寂静的山谷，如今人声鼎沸，炊烟袅袅，打铁声、操练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虽然杂乱，却透着一股久违的、压抑不住的生机与躁动。那面玄底金纹的“停云清月”旗，高高飘扬在谷地中央新建起的木制了望台上，迎风猎猎作响。

一场规模不大，却意义非凡的庆功宴，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举行。篝火燃起了十几堆，照亮了一张张劫后余生、又充满新希望的脸。缴获的、以及猎取的有限肉食被切割分发，粗粝的粟米酒在粗陶碗中荡漾，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原始的香气和浓烈的酒气。

陆停云，如今的并肩王，坐在主位。他换上了一身较为整洁的玄色常服，左肩依旧包扎着，但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他端着酒碗，接受着络绎不绝的敬酒，神色沉静，应对得体。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目光偶尔掠过跳跃的火焰，会变得幽深而难以捉摸。

苏清月坐在他下首不远处，一个不算起眼，却又无法被忽视的位置。她依旧穿着那身染尘的深色劲装，并未更换。面前摆着的酒食几乎未动，只是沉默地坐着，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那个粗糙的陶土酒杯，目光低垂，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全然无关。她像是一道凝固的影子，与这热烈到近乎膨胀的气氛格格不入。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高涨。一些较早投奔、自恃有些资历和分量的头领，开始活跃起来。

一名原南朝边军出身、脸上带着刀疤的虬髯大汉，端着酒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先是朝着陆停云恭敬一礼，随即环顾四周，粗着嗓子高声道：“王爷！如今咱们望归谷兵强马壮，人心归附，正是成就大业之时！然，国不可一日无后，家不可一日无主！王爷您身份尊贵，肩负天下期望，这王妃之位，亦当早日定下，以安人心，以固国本啊！”

这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宴会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都悄悄投向了主位，又若有若无地瞟向一旁沉默的苏清月。联姻，自古便是巩固势力、笼络人心的最快途径。在场不少头领，心中未必没有自己的盘算。

立刻便有人附和：“张头领所言极是！王爷若能与我等之中某位头领之女，或是与仍有影响力的南朝旧族联姻，必能……”

“砰——！”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打断了那人的话！

所有人都惊得噤声，循声望去。

只见陆停云手中的那个粗陶酒碗，竟已被他生生捏碎！碎裂的陶片割破了他的掌心，暗红的鲜血混着残酒，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洇开一片深色。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缓缓抬起眼。

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日里的沉静深邃，而是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近乎暴戾的醉意，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冰冷刺骨的疯狂。他脸上的潮红不知是因酒意，还是因那骤然涌起的、无法抑制的怒火。

整个宴会场地，落针可闻。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掌心鲜血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形因为酒意和肩伤而有些微不稳，但那通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却让离他近的几个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带着血腥气的利刃，缓缓扫过刚才提议联姻的几人，最后，定格在了始终低垂着头的苏清月身上。

他抬起那只未受伤、却沾满鲜血和酒液的手，直直地指向她。

动作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癫狂的决绝。

然后，他对着满场死寂的众人，一字一句，声音沙哑破碎，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本王此生——”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血肉骨髓中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偏执：

“唯有此一月，再无他念！”

“月”字出口的瞬间，如同某种禁忌的咒语被触发。

苏清月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

她脸上那层冰封的平静终于被彻底击碎，露出了底下瞬间汹涌的震惊、恐慌，以及一种被当众剥开所有伪装、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带着耻辱的剧痛！她的脸色在火光下，刹那间褪得血色尽失，比身后的石壁还要苍白。她看着那个指着她、眼神疯狂而绝望的男人，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的旧伤，几乎要掐出血来。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宣告震得魂飞魄散。

“此一月”……还能是哪一月？

苏督军，苏清月！

并肩王旗帜上那轮清月！

可他们……他们不是……不是兄妹吗？！

这层未被公开挑明、却在高层核心人物中心照不宣的禁忌身份，此刻，被陆停云以这样一种最疯狂、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几乎扯到了明面之上！

震惊、骇然、不解、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在众人脸上交织。没人敢说话，没人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僵硬的面孔，将这片方才还充满欢庆气息的空地，变成了一个诡异而压抑的刑场。

陆停云说完那句话，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形踉跄了一下，那只指着苏清月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跌坐回位置上，拿起旁边不知是谁的酒囊，仰头便猛灌起来，酒液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流淌，混着掌心的血迹，狼狈而惨烈。

苏清月猛地站起身。

椅子在她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无法再在这里待上一刻。那一道道或惊骇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她的背上，脸上，心上。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用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片被寂静和震惊笼罩的宴会场地，身影迅速消失在营地边缘的黑暗里。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稍稍缓解。

但空气中弥漫的那份尴尬、诡异和深重的疑虑，却久久不散。

没有人再提联姻之事。

没有人再高声谈笑。

这场本该是凝聚人心、展望未来的庆功宴，以一种谁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惨烈的方式，仓促而狼狈地收场。

只留下那篝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映照着并肩王染血的手，和满座心思各异的、沉默的脸。

裂痕，从未消失。

只是在权势与希望的薄冰之下，暂时隐藏。

而今晚，这层薄冰，被酒意和那无法宣之于口的、绝望的爱恨，彻底凿穿。

冰冷的现实与刺骨的寒风，一同涌入。

预示着未来的路，将更加艰难，更加……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