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惊鸿一瞥 第4章 纨绔假面

次日晌午，阳光透过惊鸿阁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清月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面色略显苍白的自己，昨夜书房外的警告言犹在耳，字字冰凉。

“苏姑娘，世子请您准备一下，今日出游。”

门外传来侍女恭敬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出游？苏清月眸光微动。经历了昨夜之事，他非但没有将她囚禁或责难，反而要带她出游？这不合常理。是试探的延续，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威？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在侍女的服侍下，她换上了一身陆停云命人送来的簇新衣裙。依旧是华贵无比的云锦，颜色却是极为打眼的胭脂红，裙裾用金线密密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莲，行动间流光溢彩，几乎灼人眼目。这身打扮，与她平日里力求低调的清冷风格大相径庭，更像是一件被精心包装、等待展示的珍宝。

侍女又捧来一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欲为她簪戴，被苏清月淡淡拒了。她只从妆奁中拣出一支素银簪子，将青丝松松绾起，留下几缕垂在颊边，稍稍中和了红衣带来的浓艳，添了几分随意与疏离。

当她走出惊鸿阁时，陆停云已等在院外的紫藤花架下。

他今日穿得更是招摇。一袭绛红色遍地金蟒纹锦袍，玉带束腰，腰间坠着七八个色彩斑斓的香囊、玉佩，行动间叮当作响。他手中握着一把泥金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俊美的脸上带着宿夜狂欢后的倦怠与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流意态。

见到她，他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在她素净的发髻上停留一瞬，唇角勾起，似笑非笑：“这般素净，倒显得爷亏待了你。”语气轻佻，仿佛昨夜那个眼神冰冷、言语带刺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他并未多言，转身便走。苏清月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那条细金脚链重新回到了她的踝上，行走间带来细微的触感与声响，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

陆府门外，早已候着一辆极其华丽的四驾马车，车厢以紫檀木打造，镶金嵌玉，连拉车的四匹骏马都通体雪白，神骏非凡。这般排场，引得路过行人纷纷侧目，低声议论着陆世子的豪奢。

陆停云率先登上马车，然后极为自然地回身，向苏清月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苏清月看着那只手，迟疑了一瞬。昨夜，就是这只手，把玩着致命的机关，吐出冰冷的警告。此刻，它却做出邀请的姿态。

她终是抬起手，轻轻搭在他的指尖上。他的手掌温热，甚至可以说得上柔软，与她想象中习武之人的粗粝截然不同。但他握上来的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微微用力，便将她拉上了马车。

车厢内极为宽敞，铺设着厚厚的西域绒毯，小几上摆放着时令鲜果和一套精美的酒具。空气中弥漫着与他身上一致的清冽熏香。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陆府，汇入建康城繁华的街道。

陆停云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阖着眼，似乎在小憩。苏清月端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车窗外。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人流如织，叫卖声、说笑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鲜活生动的市井画卷。这是与她过去多年在北朝经历的肃杀、严谨截然不同的世界，充满了烟火气与……脆弱感。

“好看吗？”对面忽然传来声音。

苏清月收回目光，见陆停云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支着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建康繁华，名不虚传。”她谨慎地回答。

陆停云轻笑一声，拿起小几上的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这建康城啊，就像这葡萄，”他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递到她唇边，眼神暧昧，“外面光鲜亮丽，内里是甜是酸，是软是硬，非得亲口尝过才知道。”

他的动作亲昵得过分，语气也带着狎昵。苏清月身体微僵，避开他的手指，自己取了一颗葡萄，低声道：“不劳世子。”

陆停云也不在意，将那颗葡萄自己吃了，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玩味：“今日带你去个好地方，秦淮河上的‘玲珑画舫’，那里的舞姬歌女，可是建康一绝。你既善舞，正好去品评一番。”

他要带一个“舞姬”去看别的舞姬表演？是羞辱，还是别有深意？

苏清月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只应了一声：“是。”

马车最终在秦淮河畔停下。时值午后，河面上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荡，脂粉香气混合着水汽，氤氲出靡靡之音。

陆停云所说的“玲珑画舫”是其中最大、最华丽的一艘。他刚一下车，画舫上便迎下来几个衣着光鲜、满脸堆笑的管事，口中连呼“世子爷”，态度恭敬乃至谄媚。

“老规矩，最好的位置，最美的姑娘，最烈的酒。”陆停云随手抛出一锭金锞子，被管事双手接住，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得如同菊花。

他揽住苏清月的腰，几乎是半抱着将她带上了画舫。他的动作看似亲密，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让她无法挣脱，只能依偎在他身侧。

画舫顶层早已布置妥当，视野极佳，可以将秦淮风光尽收眼底。几名姿容秀美的舞姬乐师已候在一旁，见到陆停云，纷纷躬身行礼。

陆停云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将苏清月拉到自己身旁坐下，手臂依旧环着她的腰，对管事吩咐道：“都愣着做什么？奏乐，起舞！”

丝竹声起，舞姬们翩跹而动，水袖翻飞，媚眼如丝。她们跳的是时下建康最流行的软舞，腰肢柔软，神态妩媚，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刻意的撩拨。

陆停云看得津津有味，手指在膝盖上跟着节拍轻轻敲击，不时抚掌叫好，将纨绔子弟的做派演得淋漓尽致。他甚至招手叫过一名领舞的舞姬，将其揽入怀中，喂她喝酒，引得那舞姬娇笑连连。

苏清月坐在他身侧，如同一个精致的摆设。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好奇，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种看待玩物的轻蔑。她袖中的手微微蜷紧，指甲陷入掌心。

就在这时，陆停云忽然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苏清月身体一僵，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轻佻之言。

然而，他开口的声音极低，带着一丝冰冷的清明，与周遭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字字清晰地撞入她的耳膜：

“笑，笑得再好看些，盯着我们的眼睛可多着呢。”

苏清月的心猛地一沉。她瞬间明白了。这场出游，这场奢靡的表演，并非只是为了满足他陆世子的纨绔名声，更是一个舞台，一个做给所有“眼睛”看的舞台。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将她“宠妾”的身份坐实，将她牢牢绑在他的身边，同时也置于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让她无所遁形。

她抬起眼，目光快速扫过画舫内外。那些看似沉醉于歌舞的宾客，那些穿梭伺候的仆从，甚至河岸上往来的人群……似乎每一道身影背后，都可能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

南朝朝廷的？北朝细作的？抑或是他陆停云其他对手的？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从她踏上这艘画舫开始，她就成了这局中一个醒目的棋子。

陆停云说完那句话，便又恢复了那副浪荡模样，仿佛刚才的低语只是她的错觉。他端起酒杯，递到苏清月唇边，声音扬高，带着醉意：“来，美人儿，陪本世子喝一杯！”

他的眼神在酒杯的遮掩下，锐利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苏清月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起了唇角。那笑容初时还有些僵硬，但很快便舒展开来，如同冰雪初融，春花乍放，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明艳，却又恰到好处地掺杂着一丝被宠爱的骄矜与媚意。

她就着他的手，浅浅啜了一口杯中烈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她抬起眼，眼波流转，声音软糯，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与讨好：

“世子，这酒好烈呢。”

这一笑，一语，将她“金丝雀”的角色，演绎得无可挑剔。

陆停云看着她瞬间的转变，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激赏，随即被更浓的玩世不恭所覆盖。他哈哈大笑，就着她喝过的酒杯，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烈酒才配佳人！”他掷杯于案，发出清脆的响声，对着乐师舞姬挥手，“继续！今日不尽兴，谁也不准下船！”

画舫在秦淮河上缓缓行驶，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陆停云纵情声色，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几乎将画舫上所有的珍玩都赏了一遍。苏清月依偎在他身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将一个得宠舞姬的虚荣与媚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浮华的表象之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每一次对视，每一次看似亲密的低语，都可能是一次无声的交锋与试探。

他是在警告她，也是在利用她。

她是在配合他，也是在寻找机会。

当夕阳西下，将秦淮河水染成一片金红时，画舫才缓缓靠岸。陆停云似乎真的醉了，脚步虚浮，大半重量都压在苏清月身上。她费力地搀扶着他，在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下画舫，走向等候的马车。

登上马车，帘子垂下的瞬间，陆停云立刻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原本迷离的醉眼瞬间恢复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他靠在车壁上，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真实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对面沉默的苏清月。

“今日表现不错。”他淡淡开口，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苏清月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华灯初上，建康城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而她深知，自己已然踏入了一个比夜色更深、更危险的漩涡。

这场纨绔假面下的游戏，她必须陪他演下去，直到……找到破局的那一刻，或者，被这漩涡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