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浮沉众生相 第45章 地狱客。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朔风，如同千万把淬了冰的刀子，从北方的天际毫无遮拦地卷来，呼啸着刮过茫茫的荒原。这里的土地是铁灰色的，坚硬、龟裂，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未曾受过一滴雨露的恩泽。天空也总是沉郁着，一种压抑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悬着，似乎随时都会砸落下来，将大地上的一切卑微生命都碾为齑粉。

林清轩所在的流放队伍，便是在这样一片天地间，蠕动着前行。

他脚上的镣铐早已磨破了皮肉，结了痂，又被磨破，周而复始，最终与凝固的血污和污垢黏连在一起，每动一下，都传来一阵钻心的、钝钝的痛楚。身上的囚衣单薄得如同蝉翼，根本无法抵御这北地的酷寒，冷风直直灌进去，穿透肌肤，冻结骨髓。他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像两座突兀的山峰耸立着，嘴唇干裂，渗着血丝。唯有那双眼睛，曾经清亮如星，如今虽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却偶尔还会闪过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如同灰烬余火般的光。

押解的差役早已失了人形，变得比野兽更不耐烦。他们手中的皮鞭不再是惩戒的工具，而成了发泄戾气的玩具，随时会落在任何一个脚步稍慢的流放者身上，带起一蓬血雨和一声压抑的惨嚎。林清轩也曾挨过几鞭，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将涌到喉头的闷哼咽了回去。他知道，在这里，呻吟和求饶只会招来更多的凌辱。

他不再去想昔日的朱门绣户，不再去想诗酒风流，甚至不敢去清晰地回忆妹妹林清韵的面容。那些记忆太温暖，太明亮，与眼前这残酷的现实相比，无异于一种最残忍的酷刑。他必须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这具残破的躯体，走下去，活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日，视野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片连绵起伏的、黑黢黢的阴影。那并非山峦，而是一座巨大的、裸露的矿脉。随着队伍的靠近，一股混杂着硫磺、煤灰和某种**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隐约的，叮叮当当的凿击声，和着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号子声，随风传来，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到了！鬼见愁矿山！”一个差役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刚落在地上，几乎就要冻成冰珠，“他娘的，总算是到了这鬼地方！”

矿山的入口，像一头巨兽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大口，阴森森地等待着吞噬这些新的祭品。几座低矮、歪斜的窝棚胡乱搭建在矿洞周围，这便是矿工们的居所。一些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在矿洞内外麻木地移动着，他们眼神空洞，动作迟缓，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交接的过程简单而粗暴。押解差役将一份名册扔给矿山的一个小管事，那小管事生着一双三角眼，眼皮耷拉着，只用余光扫了一遍名册，又像检视牲口一般，在流放者们身上逡巡片刻，随意地挥了挥手，便算完成了接收。

没有片刻休息，林清轩和一同到来的几十个流放者，立刻被驱赶着，领了最简陋的工具——一把锈迹斑斑的镐头，然后被押进了矿洞。

一踏入矿洞，世界仿佛瞬间颠倒。外面虽是苦寒，尚有一线天光，而洞内，是纯粹、浓稠的黑暗。只有岩壁上零星插着的、冒着黑烟的火把，提供着微弱而摇曳的光明。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粉尘，以及汗臭、血腥、还有某种说不清的溃烂伤口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恶心气味。温度反而比外面高了些，但那是一种潮湿的、闷热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暖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看什么看！快干活！”监工的呵斥声在幽深的洞穴里回荡，伴随着皮鞭抽打在岩壁上的脆响。

林清轩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举起沉重的镐头，朝着坚硬的岩壁刨去。“铛！”一声刺耳的撞击，火花四溅，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虎口发麻，臂骨酸痛。仅仅十几下之后，他的手掌便磨出了新的血泡，血泡破裂，鲜血混着汗水，将镐柄染得滑腻不堪。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挖掘，搬运，以及监工永不停歇的咒骂和鞭挞。食物是每日一顿，不过是些许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掺杂了沙砾的糊状物，以及半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面馍。水量也被严格控制，干渴，是比饥饿更常折磨人的痛苦。

林清轩很快发现，诏狱之中的酷刑，虽然惨烈，却还有其“规矩”。那是国家机器对人犯的镇压，带着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残忍。而在这里，在这暗无天日的矿洞之中，规则只有一个——最原始、最**的“弱肉强食”。

强者，可以抢夺弱者的食物，占据稍微干燥一点的睡觉位置，甚至将最危险、最繁重的工作推给他人。而弱者，连哀嚎的权利都没有，只能默默承受，直至力竭而死，然后像一块破布般被拖出矿洞，随意丢弃在乱葬岗，成为野狗和秃鹫的盛宴。

林清轩初来时，也曾因那点未曾泯灭的良知和教养，试图帮助一个因为体弱而无法完成份额的老者。他偷偷将自己本就不多的食物分了一点过去，在搬运矿石时，悄悄帮对方分担一些。然而，这微小的善意，带来的却是迅疾而残酷的报复。

当晚，在拥挤、恶臭的窝棚里，几个膀大腰圆的矿工将他围住。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人们都叫他“疤面”。他曾经是江洋大盗，手上沾着数条人命，在这矿山里，凭着一股凶悍，成了底层矿工中的一霸。

“新来的，听说你挺大方？”疤面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色的牙齿，口气腥臭难闻，“爷几个饿了，把你的口粮孝敬上来。”

林清轩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知道此刻不能退让，一旦示弱，日后将永无宁日。“我的食物，凭什么给你？”

“凭什么？”疤面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回头对同伙怪笑起来，“就凭这个！”话音未落，一记重拳已经狠狠砸在林清轩的腹部。

剧痛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呼吸，他像一只虾米般蜷缩下去。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了他的身上、头上。他试图反抗，但连日来的饥饿和劳累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在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壮汉面前，他的挣扎显得如此无力。

“小子，记住这里的规矩！”疤面用脚踩住林清轩的脸，将他的头碾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在这里，没有王法，没有公道！谁拳头硬，谁就是爷！你想当好人？那就等着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们抢走了林清轩那半个黑面馍，扬长而去。留下林清轩躺在污秽的地上，浑身剧痛，口鼻中满是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窝棚里其他的矿工，都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麻木，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那一刻，林清轩心中某种东西，彻底碎裂了。那不是**的疼痛，而是支撑了他二十多年的信念的崩塌。礼义廉耻，仁爱道德，在这片人性的荒漠里，是比尘土还要轻贱的东西。它们不能换来一口食物，一滴井水，更不能保护自己不受欺凌。

他艰难地翻过身，仰面躺着，望着窝棚顶端破漏处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星光。那星光，冰冷而遥远。他想起了父亲，那个一生谨守臣节、最终却落得身首异处的清流官员；他想起了家族顷刻间的覆灭；想起了妹妹不知所踪的命运……所有的忠贞、所有的坚守，换来的就是这地狱般的境地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如同地底涌出的毒火，开始在他胸中燃烧，蔓延。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愤怒、不甘和毁灭**的黑暗情绪。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不能像那些麻木的矿工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变成乱葬岗上的一具枯骨！他要活下去，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从第二天起，林清轩变了。

他不再试图帮助任何人，眼神里的那点余火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野兽般的警惕。他默默地承受着劳役，但每一次挥动镐头，都像是在积蓄力量。他仔细观察着矿洞里的一切：监工巡视的规律，各个矿霸势力的分布，矿石的品类和开采的难易，甚至那些小管事们喜好和弱点。

他不再浪费体力做无谓的抗争，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观察”和“计算”上。他本就聪慧，出身世家，见识和心计远非这些只会逞勇斗狠的莽夫可比。他很快发现，那个负责给他们分派任务和食物的李管事，是个贪图小利、又极其怕事的人。

机会很快来了。

那是一次例行的矿石清点。疤面和他手下的几个人，偷偷将几块品相较好的矿石藏匿起来，企图找机会私下换取一些酒肉。这一幕，恰好被躲在暗处休息的林清轩看在眼里。

他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去报告。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直到李管事皱着眉头，发现今日上交的矿石总量似乎有些对不上，正疑心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时，林清轩才悄无声息地凑了过去。

他低着头，姿态谦卑，声音压得极低：“李爷，小的……小的方才好像看见疤面他们几个，在东南角的废矿堆那边鬼鬼祟祟……”

李管事三角眼一眯，闪过一丝精光：“你看清楚了？”

“小的不敢胡说。”林清轩道，“只是远远瞥见，也不知是不是眼花了。”

李管事冷哼一声，立刻带人扑向东南角的废矿堆。人赃并获。疤面几人还想狡辩，被李管事手下的监工一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事后，李管事将林清轩叫到一旁，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你小子，倒是有点眼力见。”

林清轩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能为李爷分忧，是小的的本分。”

李管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当天晚上，林清轩分到的糊状物，似乎比往日稠了一些。

这只是开始。林清轩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与李管事这微弱的关系。他不主动索要什么，只是适时地提供一些“信息”——谁在偷懒，哪个矿层似乎有坍塌的风险，甚至偶尔凭借过去读过的一些杂书，对如何加固矿道提出一点看似无心的建议。他的“用处”渐渐显现。

而对待疤面那些人，林清轩也改变了策略。他不再硬碰硬，而是利用李管事的势，巧妙地离间疤面和他的同伙。他故意在李管事面前，暗示疤面的某个手下似乎对管事的位置有所不满；又或者，在疤面试图再次找他麻烦时，他不卑不亢地提醒对方，李管事最近似乎很“关心”矿工之间的“和睦”。

疤面是莽夫，但不是傻子。他感觉到了林清轩的变化，更感觉到了李管事对林清轩态度的微妙转变。他虽然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再像初次那样明目张胆地动手。几次试探性的冲突中，林清轩虽然依旧会吃亏，但他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也让疤面颇为忌惮。有一次，疤面一拳打来，林清轩不闪不避，反而用头猛地撞向对方面门，眼神里的疯狂和冰冷，让疤面这个亡命徒都心里一寒。

他不再是被动承受欺凌的文人，他正在将诏狱中被打磨出的坚韧，与这矿山地狱催生出的狠厉，一点点融合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一日，矿洞深处传来一阵异常的闷响，接着是碎石滚落的声音和几声凄厉的惨叫。一个临近的矿道发生了小范围的坍塌，将几个矿工埋在了里面。监工们大声吆喝着，驱赶着附近的矿工前去救人，或者说，是去清理通道。

现场一片混乱。被埋者的同伴哭喊着徒手挖掘，其他人则面色惶惶，生怕下一次坍塌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李管事也赶到了现场，气急败坏地指挥着，若死的人太多，他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林清轩也在被驱赶的人群中。他冷静地观察着坍塌的情况，发现主要是几根支撑木断裂导致。而在一片慌乱中，疤面和他那几个同伙，眼神闪烁，非但没有尽力救人，反而趁乱悄悄靠近李管事存放工具和少量火药（用于爆破顽固矿层）的小仓库方向。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掠过林清轩的脑海。他立刻挤到李管事身边，急声道：“李爷，不对劲！疤面他们往仓库那边去了！怕是想要趁乱偷盗火药！”

李管事闻言脸色大变。火药若是丢失，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他再也顾不得坍塌现场，立刻带着几个心腹监工冲向仓库。

果然，疤面几人正撬开仓库的门锁，准备将几管火药塞进怀里。双方当即扭打在一起。疤面狗急跳墙，抽出藏匿的短刃，竟一刀捅伤了一个监工。这一下，事情的性质彻底变了。

“反了！反了！”李管事尖声叫道，“给我往死里打！”

监工们一拥而上，刀棍齐下。疤面几人虽然凶悍，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制服，个个被打得奄奄一息，像死狗一样拖走了。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混乱平息后，李管事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又看看站在一旁、气息微喘的林清轩，目光复杂。这一次，若非林清轩及时提醒，他丢掉的恐怕就不只是职位，而是脑袋了。

几天后，一纸新的任命下来了。林清轩被提拔为一个小工头，不再需要亲自下矿从事最繁重的劳役，而是负责管理一小队矿工，记录工时和产量。

当他从李管事手中接过那枚代表着一点点微末权力的木牌时，他的手很稳，心中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他站在矿洞入口的高处，俯瞰着下面那些在黑暗与粉尘中蠕动的、如同蝼蚁般的身影。其中不少，是曾经和他一样，新来乍到，受尽欺凌的流放者。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即将归他“管理”的矿工。他们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畏惧、讨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林清轩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过血与火淬炼过的、不容置疑的冷硬：“从今日起，这里的规矩，由我来定。完不成份额的，没有饭吃。偷奸耍滑的，鞭子伺候。谁敢生事……”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刺向每一个人，“疤面，就是下场。”

没有人敢说话，只有矿洞深处传来的、永恒的叮当声，像是在为这地狱的新规则，敲打着冰冷的节拍。

北方苦寒的风，依旧在矿山上空呼啸，卷起地上的煤灰与雪沫，遮天蔽日。林清轩站在那里，身影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挺拔。他亲手将那个曾经心怀温情的自己，埋葬在了这不见天日的矿洞深处。从地狱的客旅，到融入这地狱的规则，甚至开始利用这规则，他踏出了血淋淋的第一步。

他知道，这远非结束，仅仅是开始。在这片吞噬人性的苦寒之地上，要么成为猎人，要么沦为猎物。而他，林清轩，选择了前者。哪怕双手沾满污秽，哪怕灵魂坠入无间，他也要活下去，要爬出去。那股在他心底滋生的狠厉，如同矿脉中深藏的黑色宝石，在极致的高压与黑暗中，正逐渐显露其冰冷而坚硬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