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密信带来的阴霾,如同初冬时节京师上空积聚不散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地压在林府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然而,府邸表面的生活却依旧循着既定的轨迹,按部就班地运行着,仿佛那夜的彻夜密谈与沉重决议,都只是晦暗烛光下的一场幻梦。只是,这“如常”之下,暗流愈发湍急。
林清轩觉得,自己近来仿佛真的踏入了一条逆水之舟。
时令已近深冬,呵气成冰。他所在的“松涛书院”位于城西,是京中颇负盛名的学府之一,聚集了不少准备来年春闱的举子。书院宿舍年久失修,窗棂纸多有破损,朔风如同狡猾的蛇,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卷走室内本就稀薄的热气。炭盆里燃烧的是最劣等的柴炭,烟气呛人,火光黯淡,只能勉强维持不被冻僵,想要暖手暖脚、静心读书,简直是奢望。
往年此时,府中早有人送来上好的银霜炭,厚实的棉帘,以及补充的笔墨纸砚和御寒的皮毛褥子。可今年,眼看距离春闱只有两月有余,除了例份内那份微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用度,额外的补给却迟迟未见动静。
他并非贪图享乐之人,深知读书需清苦的道理。但京师冬日的严寒,远超他江南老家。手指冻得僵硬,握笔艰难,写出的字迹都带着几分僵直的丑态。夜半时分,寒风呼啸,常常将他从浅眠中冻醒,辗转反侧,难以再度入眠,白日里便难免精神不济。这俱是小事,尚可忍耐。
真正让他感到步履维艰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掣肘。
前几日,书院山长欲推荐几名品学兼优的学子,去拜会致仕在家、却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前任礼部尚书陈老大人。若能得他老人家只言片语的指点,或是留下一星半点的印象,对于科考而言,无疑是莫大的助益。名单初拟时,林清轩名列其中。他闻讯后,心中也曾掠过一丝欣喜与期盼。然而,最终公布的名单上,却没有了他的名字。同窗私下告知,是山长临时改了主意,原因语焉不详。
他想起几日前,嫡母王氏身边得力的妈妈曾来过书院,说是给山长夫人送些时新的绒花,顺道也给他带了些点心。当时他还心生感激,如今想来,那妈妈与山长在书房外似乎低语了片刻。莫非……
紧接着,是文会请帖的锐减。京中学子,尤其是备考的举子,时常举办文会,切磋制艺,交流时政,亦是拓展人脉、扬名立万的途径。林清轩才思敏捷,诗文俱佳,以往这类邀约不断。可近来,许多原本相熟的同年仿佛约好了一般,不再给他下帖。偶尔在书院遇见,神色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与闪烁。
他并非愚钝之人,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关键。林家与镇北将军府姻亲相连,北境风声鹤唳的消息,或许尚未传遍市井,但在官场和顶尖的士子圈层中,只怕已非绝密。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此时与林家一位庶子过于亲近,确实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是外部的大环境,他无力改变。
但内部的挤压,更让他感到心寒。
科考在即,最重要的莫过于获得座师(考官)的赏识,或是得到有分量之人的推荐“名帖”。林父林擎宇虽因北境之事焦头烂额,但并未完全忘记儿子的前程。他曾私下暗示,会找机会带林清轩去拜会几位可能与今科春闱有关的官员,即便不直接请托,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然而,几次当林擎宇略微提起话头,王氏总能适时地打断,或是用别的事情岔开。
“老爷,您忘了?后日李尚书家老夫人做寿,礼单还需您最终定夺呢。”
“轩哥儿年纪还小,当以学业为重,这些迎来送往的虚礼,不去也罢,免得扰了他清净心。”
“妾身听闻,最近御史台盯得紧,官员私下与应试举子交往,恐惹非议。老爷还是谨慎些好,莫要为了孩子的前程,误了自家的清誉。”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处处为林家、为林清轩着想,堵得林擎宇哑口无言。他本就因北境之事心烦意乱,不愿多生枝节,见王氏如此说,也就暂且搁下。一次两次,机会便这样悄然流逝。
资源上的克扣更是变本加厉。林清轩托小厮回府支取些银钱,想购置几本新出的时文集和翰林院大佬的批注本,却被账房以“府中近日用度紧张,各房需共体时艰”为由,只批了极少的一点,连半本书都买不起。他想用自己的月例银子,却发现这个月的份例迟迟未发。问及管事,对方支支吾吾,只说夫人尚未核对完毕。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更添几分寒意。林清轩从书院下学回来,准备去给父亲请安,顺便想再提一提拜会名师之事。刚走到父亲书房外的抄手游廊,便听见里面传来王氏温婉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声音。
“……老爷,妾身知道您疼轩哥儿。可眼下是什么光景?北边他外祖家……唉,妾身都不忍说。咱们林家如今是走在刀尖上,一举一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轩哥儿若是此时太过出挑,四处拜会官员,落在有心人眼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们林家结党营私,急着在科场上安插自己人?会不会更牵连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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