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冉闵，魂定中原 第83章 青衫御前论

北疆大捷的喜悦气氛尚未在建康城完全散去，帝国政治与文化的焦点，便再次回到了文华阁与那部正在艰难编纂的《大炎通史》上。然而，历史的书写并非总能在安静的书斋中从容完成，有时，它不得不直面来自最高权力中心的质询与最终定夺。

一个意想不到的、却又牵涉深远的争议焦点，在史馆内部激烈爆发——关于如何评价魏武帝曹操、以及其子曹丕建立的曹魏政权。这个问题，看似遥远，属于三百多年前的旧事，实则极其敏感地牵涉到冉魏政权自身法统来源与历史定位的议题。

以部分北方学者为首的一派，秉持着相对传统和纯粹的儒家史观，认为曹操虽有能力，“挟天子以令诸侯”终究是权臣行径，其子曹丕篡汉自立，更是实打实的乱臣贼子，因此曹魏政权自然属于“僭伪”，在史书中应予明确的批判和贬低。此论符合传统儒家强调的“忠君”思想，也容易与后续批判司马氏篡魏形成逻辑上的呼应，显得一以贯之。

但另一派，包括谢安和一些思想较为通达、注重历史复杂性的学者则提出了异议。谢安在多次内部讨论中阐述其观点：“汉室至桓灵之世，宦官外戚交替专权，政治**，民不聊生，已衰微至极，天下分崩离析，实难维系。曹操扫平袁绍、吕布等众多割据势力，统一北方，恢复生产，推行屯田，使饱经战乱的百姓得以喘息，中原文化得以在战火间隙存续，其功绩不容抹杀。且其政权所行制度，如唯才是举（虽后来演变为九品中正）、严明法治，乃至文学上的‘建安风骨’，对后世影响深远，岂能因‘篡’字而全盘否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持反对意见的北方学者，语气平和却犀利，“况且，陛下立国号曰‘魏’，虽圣意明示，意在承继战国魏文侯变法图强、礼贤下士之精神，并以邺城为基业之地。然在天下寻常士人与百姓眼中，难免会与三国之曹魏产生联想。若在官方正史中，将曹魏彻底定性为‘僭伪’，打入另册，于本朝法统叙事之连贯与稳固，恐非益事，甚至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揣测与联想。”

谢安此言，无疑触及了问题的核心与敏感处。冉闵定国号为“魏”，固然有地域和历史精神的考量，但在普通民众和大多数士人心中，“魏”字首先联想到的便是三国曹魏。若官方史书将曹魏定性为“僭伪”，那么冉魏的“魏”字难免显得有些尴尬和来历不明，甚至可能动摇部分人对新朝正统性的认知。

双方在史馆内争论不休，引经据典，各执一词，难以达成共识。王猛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已非史馆内部学者争论可以解决，其背后涉及的政治象征意义远超学术范畴，遂与谢安联名上奏，将争议核心与双方主要论点陈明，请皇帝圣裁。

于是，一次特殊而重要的御前问对，在庄严肃穆的宣德殿偏殿举行。参与者除了高踞御座的冉闵、侍立一旁的王猛、主要当事人谢安，还有几位持不同观点的史馆核心成员。令人稍感意外的是，新科状元、现任翰林院侍讲张翰，也被特许列席。这既是冉闵有意栽培这位年轻俊才，让他接触最高层次的决策讨论，或许也想听听这位由新朝科举自己选拔出来、思想较少束缚的寒门精英，对此等重大历史问题的见解。

殿内，香炉中青烟袅袅，气氛凝重。关于曹魏评价的争论再次上演。持批判论的学者引经据典，慷慨陈词，强调忠君大义不可违；谢安则从容应对，引证史实，阐述其“重实绩、观大势、察民心”的宏大历史观，认为应置于更长的时间维度中看待政权更迭。

冉闵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御座光滑的扶手，面色平静，看不出倾向。待双方陈述稍歇，他目光转向一直垂首恭立、努力吸收着双方观点的张翰。

“张修撰，”冉闵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天然的威仪，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你入翰林院已有数月，参与史书编撰，整理前朝史料，亦有时日。对此事，你有何见解？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皇帝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鼓励与审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这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身上。张翰心中一震，知道这是前所未有的机遇，也是巨大的考验。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的紧张，出列躬身行礼，然后抬起头，目光努力保持清澈与坚定，迎向皇帝的目光。

“陛下，”张翰的声音初时略显紧张，但很快便调整过来，条理清晰地陈述自己的思考，“臣以为，论史当如观水，需明其源流，察其曲折，辨其清浊，方能知其奔向，晓其大势。曹魏之兴，非凭空而起，实源于汉室不可救药之衰，天下鼎沸之乱。曹操其人，确有权谋机变，亦不乏屠城坑卒之暴虐，史笔不应为其讳。然其终结北方混战，兴屯田以安民，抑豪强以苏困，求贤若渴以致‘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使文化典章得以在战火间隙存续发展，此乃不争之事实，亦是不容抹杀之功绩。其子丕篡汉，废献帝，固为臣节有亏，大义有失。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观其时势，汉祚已尽，气数已终，天下思定，非曹氏，亦必有他人取而代之。此乃时势使然，潮流所向，非独罪在曹氏一门。若仅以‘篡’字盖棺定论，则难以解释其何以能立足北方数十年，并留下深刻历史印记。”

他顿了顿，见冉闵并无不悦之色，反而听得专注，便继续深入阐述：“且，曹魏之制度，如九品中正制之雏形，如律令格式之修订，如官制之调整，皆对后世两晋南北朝影响深远，可视为由汉至晋、乃至至本朝漫长历史演变中之一重要环节与过渡。若简单以‘篡’、‘伪’二字全盘否定，则如同因构筑堤坝之石材来自不同山峦，质地各异，便否定整座堤坝抗御洪水、保卫家园之功。历史之长河，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然其奔流向海之大势，不可阻挡。我等修史，既需记录清浊，亦需明辨大势。”

“至于与本朝国号之关联，”张翰话锋再次一转，言辞愈加谨慎而巧妙，“臣愚见，陛下之‘魏’，承的是战国魏文侯、武侯变法图强、礼贤下士之开拓精神，立的是混一华夏、再造太平之不朽伟业，与曹魏之‘魏’，虽名同而实异，精神内核迥然不同。后世史笔，自会依据陛下之文治武功，明辨二者之殊异。然，”他提出了关键的建议，“若能在《大炎通史》中，对曹魏给予一个客观、公允之评价，既不讳言其失（如篡汉、某些暴政），亦不掩其功（如统一北方、制度文化贡献），将其置于华夏历史漫长流变中恰当之位置，视为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与政治实体，则既可彰显史家之公心与求真精神，亦可示本朝海纳百川之胸襟与文化自信，更能使天下人知，大魏所承继者，乃整个华夏文明之正道与精华，而非仅仅继承某一特定政权之私统。如此，则国号之疑，可涣然冰释。”

张翰一番论述，引喻得当，逻辑清晰，既肯定了曹操和曹魏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贡献与客观地位，又巧妙地将冉魏的“魏”与之在精神层面上区分开来，强调冉魏继承的是整个华夏文明的正道与生生不息的活力。这既照顾了历史事实的复杂性，也维护了新朝法统的独特尊严与超越性，与谢安的观点异曲同工，但表达得更为圆融、更具历史纵深感，也更能为各方所接受。

殿内一片寂静。王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谢安也微微颔首，面露欣慰之色。那位持批判论的北方学者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引某条经义反驳，但看看皇帝平静却带着决断神色的脸，终究没再出声。

冉闵看着殿下那位身着青衫、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引史论今、侃侃而谈的年轻臣子，仿佛看到了当年在科举考场上那个挥笔论天下的寒门学子身影，正在帝国中枢的熏陶下迅速成长，展现出过人的见识与胆魄。他沉默片刻，仿佛在权衡最终决断，随后缓缓道，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殿中：“张修撰此言，引喻精当，思虑周详，老成谋国，深得朕心。”

他最终拍板，一锤定音：“《大炎通史》对曹魏之记述与评价，便依张翰、谢安所议之精神。重其治绩，察其得失，置于历史流变中客观评价。不以其篡而全盘否定，亦不以其功而刻意回护。后世公论，自有春秋。然需把握分寸，伪晋司马氏之篡立与腐朽，仍需严斥，以明顺逆之道。”

“陛下圣明！”殿中众人，无论原先持何观点，此刻皆齐声躬身应道。这一场关乎历史书写与政治象征的争论，终于尘埃落定。

青衫御前论，不仅解决了一个具体的历史评价难题，更在最高层面上确立了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务实、也更具有包容性的历史观，为《大炎通史》后续的编撰奠定了重要的基调。张翰也因此次在御前出色的表现，其才华与见识进一步进入了帝国核心层的视野，前途愈发光明。史笔千钧的重量，在这一次御前问对中，再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