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59章 四月的悬停

周末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吴迪盘腿坐在那张米灰色的沙发上，刚把笔记本电脑从腿上挪开——一个临时排查的小故障耽误了他半小时。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是老家发来的视频邀请，爷爷奶奶熟悉的脸庞瞬间填满了屏幕。

“迪娃！”奶奶的声音带着信号传输特有的微颤，却盖不住那股子热切，浑浊的眼睛努力凑近镜头，“吃饭了没？”

“吃了，奶，刚吃完。”吴迪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镜头能框住自己更多。

爷爷在一旁，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惯常的、带着点严肃的慈祥。他清了清嗓子，没等奶奶继续，就接过了话头：“房子……你自己一个人,出门的时候，门窗啥的关好。”这是爷爷每次视频的开场白，像是某种刻入骨子里的仪式。

“没事，爷，都关好了。”吴迪笑着应道，心里却知道，这关切的开场只是铺垫。

果然，奶奶等不及了，枯瘦的手在镜头前挥了挥，像是要拂开那些无关紧要的寒暄：“迪娃啊，那个……上回跟你说的，舅妈介绍的那个女娃子，叫……叫林薇是吧？你们……咋样了？还联系着没？”

爷爷也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浑浊的目光透过屏幕，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期盼。

又来了。吴迪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维持的笑容有点发僵。这个问题，成了每次视频通话的固定曲目。他深吸一口气，用早已准备好的、熟练得近乎麻木的答案回应：“联系着呢，奶，天天都聊着。”

“天天聊着好！聊着好！”奶奶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那……聊得这么好，咋不叫人家出来坐坐？一起吃顿饭？老在电话里说，能说个啥名堂出来？得见面！见面才实在！”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仿佛见面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

吴迪只觉得喉咙有点发干，他端起茶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去，也没能浇灭心头的躁意。“奶，大家上班都挺忙的，”他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人家工作也挺辛苦的，我这头也一堆事。等……等过阵子，大家都有空了再说吧。”

“忙忙忙！再忙也得吃饭睡觉吧？吃顿饭的时间总能挤出来！”奶奶显然不满意这个托词，眉头拧了起来，“你这孩子，就是太闷！你得主动点！请人家姑娘吃顿饭，看看电影，多好的事？光聊天能聊出个啥？”

爷爷在一旁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吴迪，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催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吴迪只能含糊地应着：“嗯嗯，我知道，奶。有机会的，有机会一定叫。” 他赶紧岔开话题，问起老家菜园子的情况，问妮妮的学习。奶奶虽然还有些不甘心，但被孙子的问题带偏，絮絮叨叨说起新种的黄瓜苗，爷爷也插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视频挂断后，客厅里恢复寂静，吴迪却像打了一场无声的仗，后背竟隐隐有些汗意。

他放下手机，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靠背里，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四月了，清江的春天正盛，小区里新栽的玉兰树开得恣意，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招摇。可他的心，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悬在了半空，不上不下。

奶奶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也戳破了他一直用“忙”当挡箭牌的自欺欺人。他何尝不想？这几个月，那些跳跃的文字，那些带着温度和生活气息的吐槽，那些清亮温润的语音……早已像藤蔓一样，不知不觉缠绕住了他独居生活的角落。林薇的形象在他脑海里，从一个模糊的卡通头像，渐渐填充上了生动的色彩——她会为奇葩客户气到跳脚，也会为发现一家好吃的甜品店雀跃不已；她的声音带着理性的底色，却总在尾音处泄露一丝柔软的俏皮。

无数次，在结束愉快的聊天后，在听着她最后一条道晚安的语音时，吴迪的手指都曾悬在输入框上方，那句“周末有空吗？听说xx地方新开了家不错的馆子\/有个展览\/电影上映了……”在舌尖反复酝酿，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心跳会因此加速，掌心会微微出汗，一种混合着期待和巨大恐慌的情绪会瞬间攫住他。

万一呢？

万一她其实只是觉得多个聊天的朋友挺好，并没有别的意思？

万一见面后，发现线上聊天的火花只是虚幻，现实的自己笨拙又无趣？

万一……她不喜欢自己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样子，甚至吃饭的样子？

那些在文字和语音里被忽略的、属于现实的、笨拙的细节，在“见面”这个巨大的可能性面前，被无限放大，变成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害怕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隔着屏幕的默契和温暖。文字和语音构筑的世界安全、可控，像一层保护膜。而现实中的邀约，意味着这层膜将被彻底撕开，一切未知的、可能的不完美都将暴露无遗。他像一个守着自己好不容易搭建起沙堡的孩子，既渴望有人分享欣赏，又恐惧一个浪头打来，一切化为乌有。

于是，“等有空”、“等不忙”、“等合适的机会”……这些含糊的词句，成了他反复使用的、聊以自慰的借口。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线上热聊和线下迟疑中悄然滑过。

窗外的玉兰花瓣被一阵微风拂过，轻轻摇曳。吴迪收回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磨砂黑的保温杯上。杯身倒映着窗外明亮的春光，也模糊地映出他自己有些茫然的脸。四月了。线上聊天的热度像这窗外的阳光一样持续着，而那个名为“见面”的按钮，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悬停在按下的边缘。那份悸动在胸腔里清晰地鼓胀着，却也沉甸甸地压着一份名为“万一”的恐惧。他在这份悬停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隔着屏幕的温暖，也任由那根无形的线，将自己悬在春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