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53章 无形的墙与三十岁的门槛

王副总精心构筑的“时间牢笼”，在运维保障部这片土地上，终究没能真正锁住任何人。

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大家发现，只要严格遵守考勤打卡的底线——不迟到、不早退、工作不出明显纰漏——那么王副总那些关于“下班后多坐一会儿”、“主动学习”的训诫，就真的只能停留在会议室的空气里，变成一种无人应和的背景噪音。他手里握着考勤和绩效的刀，但刀刃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锋利，砍不到认真干活、只是不愿表演“努力”的人身上。

那股笼罩在工位区上方、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悄然消散了。键盘声不再带着压抑的沉重，恢复了应有的节奏和力度。不知从哪天起，相邻工位间又开始响起低低的讨论声：

“老张，昨天那个日志告警的根因定位了没？帮我看看这个参数对不对……”

“李姐，新上线那套监控仪表盘，接口权限是不是还没给我？”

“磊哥，下午那个故障复盘会材料你发我一份。”

技术问题的交流重新变得顺畅、直接，不再需要刻意压低声音，或者警惕地瞥向某个角落。午饭时间，茶水间和附近的快餐店里，又飘荡起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笑声和对各种外卖的品头论足：

“楼下新开那家黄焖鸡米饭咋样？看评价说量足！”

“别去，齁咸！还是老地方那家饺子吧，今天有酸菜馅儿的。”

“走走走，饿死了！”

声音的分贝明显回升，话题也不再仅限于吐槽王副总。大家默契地将他排除在了日常的交流圈之外，仿佛他工位上那盆绿萝才是真正的主人。下班时分，五点半刚过，收拾东西的窸窣声就开始此起彼伏。五点五十九分，打卡机前默契地排起小队。六点整，“嘀嘀”的打卡声如同冲锋号，人群如释重负地涌向电梯。没有人再刻意磨蹭，动作利落得带着一种宣告自由的快意。王副总那张阴沉的脸和欲言又止的表情，被彻底无视，淹没在匆匆离去的背影里。

一道无形的墙，在工位区悄然竖起。墙内，是大家按部就班、互有往来的工作与日常；墙外，是独自坐在边缘位置的王副总。除了必要的报销单据递到他桌上签字，或者他主动询问某个流程性的问题，几乎没有人会主动与他攀谈。他的存在感，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只剩下部门通讯录上的一个名字，和偶尔在会议上发出的、无人回应的声音。他像一颗被强行嵌入精密齿轮组的石子，虽然存在，却无法参与运转，只能格格不入地待在原地。

工作日的喧嚣落幕，回到那个洒满夕阳的、属于自己的小窝，短暂的安宁之后，另一种无形的压力便会顺着电话线，从千里之外的老家精准地传递过来。

“迪娃啊，”奶奶的声音带着信号不佳的滋滋声，却异常清晰地穿透过来，“吃饭了没？”

“吃了，奶，刚吃完。”吴迪靠在沙发上，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只是为了让空荡的屋子有点声响。

“哦，吃了就好。”奶奶停顿了一下，这短暂的沉默里仿佛酝酿着什么，吴迪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果然，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执拗的腔调又响了起来：“迪娃啊，奶跟你再说个事……你瞅瞅，这年也过完了，天也暖和了，你那边……有动静没啊？”

“动静？”吴迪明知故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粗糙的纹理。

“还能啥动静！”奶奶的声音拔高了点，“对象啊！上回给你说的那个小学老师，你到底跟人家聊了没？聊得咋样了？还有你二叔公提的那个护士姑娘……你这孩子，咋老不上心呢？你都三十了！翻过年就三十整了！老家跟你同岁的柱子，他家老二都上幼儿园前班了！村东头老王家那小子，比你还小两岁呢，人家开春就办喜事了！你爷昨晚上还念叨，说闭眼之前能不能抱上重孙子……”

爷爷那带着浓重乡音的、低沉模糊的附和声也在背景里隐约传来，像敲在吴迪心上的闷鼓。

“奶……我知道，在留意呢。”吴迪的声音干巴巴的，透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工作忙，接触的人……圈子小。”

“圈子小圈子小！你就知道拿这话搪塞我！”奶奶的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急，“圈子小不会找？现在不都兴那什么……网上相亲？电视里天天演！你姑家表妹不就是在网上找的吗？现在过得也挺好！你倒是动一动啊！光坐在家里，好姑娘能从天上掉下来？”

吴迪握着手机，听着奶奶在那头絮絮叨叨地数落，列举着老家一个个结婚生子的同龄人例子，心头像压了一块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他知道，奶奶说的没错。三十了。这个数字像一道无形的门槛，横亘在眼前。过了这道坎，在老家人的观念里，他就彻底从“适龄青年”滑向了“大龄剩男”的尴尬境地。老家那点残存的“大学生”、“城里人”、“有房”的光环，在婚恋市场上，似乎正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急速褪色。

他何尝不想找？下班回到这个空荡的房子，打开灯，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板上。这种时候，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会悄然弥漫开来。他也渴望有人能分享这盏灯光的温暖，渴望厨房里飘出另一个人的饭菜香，渴望沙发上不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凹陷。

家里前前后后张罗了好几个相亲对象。小学老师、医院护士、镇上的公务员……微信头像点开，照片上的姑娘或文静，或开朗。加了微信，开场白总是千篇一律的客气：

“你好，我是xxx介绍的xxx。”

“你好，听阿姨说你很优秀\/在城里发展。”

“工作挺忙的吧？”

他也努力回应，试图寻找话题。聊工作？对方似乎对他那些服务器、日志、故障单毫无兴趣，几句“哦，听起来好专业”便没了下文。聊爱好？他除了偶尔看看技术论坛，刷刷新闻，生活乏善可陈。聊电影、音乐？他发现自己能聊的也仅限于一些大众化的名字。聊到生活，聊到未来……对方抛出的关于“城里生活压力大不大”、“以后小孩教育怎么考虑”、“父母养老有什么打算”的问题，每一个都像沉重的砝码，压得他喘不过气，回答也变得谨慎而空洞。

对话往往在最初的几天礼貌性地进行几轮后，便迅速冷却。消息框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从几小时，到一天，再到几天。最后，某个头像静静地躺在联系人列表里，不再亮起红点。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便在无声中宣告终结。

他也曾尝试着点开过手机里下载的交友软件。琳琅满目的照片滑过屏幕，精致的妆容，灿烂的笑容，背景是咖啡馆、健身房、旅行风景。个人简介里写满了“热爱生活”、“喜欢旅行”、“寻找有趣的灵魂”、“希望对方有上进心、有责任感”。他划动着，看着，却感觉自己和屏幕那头的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那些光鲜亮丽的生活片段，那些对“灵魂”和“上进心”的期许，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和压力。他只是一个按点上下班、背负着沉重房贷、努力想守住一份安稳的普通人。他的生活没有那么多诗和远方，只有日复一日的代码、日志和准时响起的房贷扣款短信。

手指在屏幕上划着划着，最终，他默默地退出了App，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有些茫然的脸。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喧闹作为背景音。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有一个故事。吴迪拿起茶几上的磨砂黑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是早已凉透的茶水。他喝了一口，冰凉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三十岁。工作似乎被框在了一个无形的格子里，动弹不得。而生活里那道名为“成家”的门槛，却清晰地横在眼前，门后是家人的期盼、世俗的眼光和自己内心深处那点微弱的渴望。他站在门槛这边，手里握着房贷的钥匙，却找不到打开那扇门的另一把钥匙。无形的墙，似乎不止在办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