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48章 归潮

日历上最后几个数字被红笔重重圈掉。吴迪站在启航科技空旷了许多的办公区里，关掉电脑屏幕，拔掉那个磨砂黑保温杯的电源线。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心头的某根弦也“啪”地一声松弛下来，一种久违的、名为“假期”的轻盈感悄然弥漫。他提前就抢好的高铁票，此刻安静地躺在手机App里，像通往温暖彼岸的船票。

出发这天，天色是冬日里常见的灰蒙蒙。清江的街头已提前染上了年的气息，行道树上缠绕着彩灯，店铺橱窗贴着火红的福字，但空气里也浮动着一种无声的焦灼——春运的序曲已然奏响。

车子还未驶近高铁站，那无声的序曲便骤然化作了震耳欲聋的交响。离站前广场还有几百米，车流便已寸步难行，如同凝固的河。广播里循环播放着疏导信息和寻人启事，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吴迪果断让司机靠边停下，付了车费，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车站，而是战场。

“都跟紧点！千万别松手！”吴迪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紧张。

他率先推开车门，凛冽的空气瞬间被一股巨大、混杂着汗味、方便面味、尘土味和各种行李气味的浑浊热浪取代。眼前是汹涌的人潮！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背着巨大行囊的务工者，拖着拉杆箱的学生，抱着孩子的年轻父母，还有像他们这样扶老携幼的家庭……无数的面孔上刻着同样的疲惫、急切和归心似箭。人挨着人，脚碰着脚，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

吴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转过身，一把紧紧抓住了奶奶的手腕——隔着厚厚的棉袄，依旧能感觉到老人手臂的枯瘦。奶奶的手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立刻更紧地、几乎是死死地攥住了旁边爷爷的手。爷爷挺着背，浑浊的眼睛在人潮中努力辨认着方向，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那个掉漆行李箱的拉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爸，妈，护好妮妮！”吴迪又朝身后喊道。

爸爸应了一声，立刻和妈妈形成一道人墙，把妮妮严严实实地夹在中间。爸爸一手拉着一个大号的蛇皮袋（里面塞满了给老家亲戚带的年货和清江特产），另一只手紧紧牵住了妮妮的左手。妈妈则一手提着鼓鼓的旅行包，另一只手牢牢攥着妮妮的右手。小小的妮妮被保护在父母中间，小脸绷得紧紧的，大眼睛里没了往日的活泼，只剩下面对庞大人流时的懵懂和一丝不安，她的小手被爸爸妈妈握得紧紧的，像被护在巢穴最深处的小鸟。

“跟紧了！慢慢走！”吴迪再次喊道，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嘈杂里。他像一艘破冰船，在凝固的人海里奋力向前开辟通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需要侧身、避让、小心脚下的行李轮和伸出的腿脚。身后不断有人流涌来、推搡，他必须用身体作为屏障，抵挡住冲击，护住身后的老人。奶奶的手在他掌心冰凉而用力，爷爷紧跟在奶奶身后，拖着行李箱，脚步踉跄却努力跟上。身后传来爸爸低沉地提醒妮妮“看脚下”的声音。

短短几十米通往进站口的路，仿佛走了半个世纪。汗水不知何时已浸透了吴迪贴身的保暖衣，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脊背，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这还是在寒风凛冽的冬日！他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奶奶的额发也被汗水濡湿了，贴在额角，爷爷大口喘着气，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浑浊的空气里。爸爸妈妈护着妮妮，同样额头见汗，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高度集中的紧张。妮妮的小脸也红扑扑的，鼻尖上挂着细小的汗珠。

终于，验票、安检、穿过闸机……当终于踏上相对宽敞些的候车大厅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无声的搏斗中幸存下来。候车大厅里依旧人山人海，但至少有了可以稍微喘息的空间。找到对应的检票口，队伍早已排成长龙。吴迪让爷爷奶奶和妮妮坐在仅剩的几个空位上休息，自己和爸爸妈妈则守着行李，站在队伍旁等待。空气里依旧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和嘈杂的人声，巨大的电子屏上跳动着车次信息，每一次刷新都牵动着无数归家的心。

“Gxxxx次列车开始检票……”

电子女音如同天籁。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吴迪迅速拉起爷爷奶奶，爸爸和妈妈护着妮妮，重新汇入检票的长龙。又是新一轮的拥挤、缓慢挪动、穿过长长的站台通道。

当终于踏上那趟回家的高铁，找到座位安顿下来时，所有人都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舒适的座椅里。吴迪帮爷爷奶奶放好行李，让妮妮走到靠窗的座位坐好。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后背的湿冷感更加清晰。环顾家人，爷爷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胸口微微起伏；奶奶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额角和脖子上的汗，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终于坐上车的放松；爸爸妈妈也靠在座位上，长舒着气。妮妮趴在车窗上，好奇地望着站台上依旧汹涌的人潮。

“终于……坐下了。”奶奶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庆幸。

高铁平稳启动，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象飞速后退。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列车运行的平稳嗡鸣和空调送风的轻响。刚才那场“春运战役”的硝烟和汗水，仿佛被隔绝在了窗外。

奶奶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河流、村庄，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流动的光影。她小声地数着停靠的站名，每一个陌生的地名都让她觉得新鲜。爷爷则更关注脚下平稳的感觉和车厢里舒适的温度，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不多时，轻微的鼾声便响了起来。妮妮兴奋了一会儿，也被这平稳的节奏和温暖的空调熏得开始打哈欠，小脑袋靠在妈妈肩膀上，渐渐睡去。爸爸妈妈也闭目养神，脸上长途奔波的疲惫还未完全褪去。

吴迪没有睡。他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看着身边安然入睡或闭目休息的家人，心头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疲惫、安心和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填满。那场车站里的“鏖战”带来的心悸渐渐平复，只剩下身体深处泛上来的、被汗水浸透后的微微凉意。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家人此刻在列车上的睡颜——爷爷微张着嘴打鼾，奶奶靠着椅背望着窗外发呆，妮妮依偎在妈妈怀里，爸爸闭着眼。窗外是模糊的、飞速倒退的冬日大地。

列车飞驰，缩短着与故土的距离。

当熟悉的乡音开始在车厢广播里响起，当窗外掠过那些印刻在记忆深处的、低矮的山丘轮廓和熟悉的田野肌理，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吴迪胸腔里鼓荡起来。到站了！

走出高铁车厢，踏上家乡站台的那一刻，一股凛冽、清冽、带着泥土和干草气息的冷风猛地灌入肺腑！这风，瞬间吹散了旅途的疲惫和车厢里人造的暖意，也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小站的站台老旧而空旷，远不及清江南站的恢弘，却让吴迪的心瞬间落到了实处。这里的空气是冷的，也是干净的，带着老家特有的、未被城市喧嚣浸染的凛冽味道。

换乘了提前联系好的面包车，在熟悉的乡间公路上颠簸了许久。当车子拐进那条熟悉的村道，远远望见村口那棵落了叶的老槐树，望见自家那熟悉的家的轮廓时，爷爷奶奶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妈妈轻轻拍醒了还在打瞌睡的妮妮：“妮妮，快看！到家了！”

“可算回来了！”奶奶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充满了由衷的喜悦和放松。

没有多余的寒暄，身体的本能驱使着行动。爸爸、爷爷和吴迪立刻开始卸行李。沉重的蛇皮袋、鼓囊的旅行包、装着新衣服的购物袋……一件件从车上搬下来，堆放在堂屋一角。妈妈和奶奶则像两只归巢的燕子，几乎没做任何停留，放下手里的随身小包，便一头扎进了旁边那间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厨房。

“饿坏了吧？路上肯定没吃好！”奶奶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我看看还有啥，赶紧弄点吃的垫垫！”

妈妈应和着，已经利落地系上了挂在门后的旧围裙。很快，灶膛里传出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铁锅在灶上滋滋作响，熟悉的、带着老家风味的油烟气息升腾起来，霸道地驱散了旅途的尘埃和疲惫。

厨房里的动作麻利得惊人。不过半个多小时，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桌：一大盘金黄油亮的炒鸡蛋，一碟淋着香油的腌萝卜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菜炖粉条，还有一盆刚蒸好、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饭菜的香气在熟悉的老屋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奔波了一路，早已饥肠辘辘。一家人围坐在老旧的桌旁，就着昏黄的灯光，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简单的饭菜，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熨帖肠胃，驱散了身体的最后一丝寒意和疲惫。

饭后，烧好的热水倒进了搪瓷脸盆。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轮流在角落的洗脸架前洗漱。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洗去旅途的风尘，也洗去了一天的紧张和劳顿。妮妮洗漱完毕，很快就哈欠连天。

各自回到铺好的床上。吴迪躺在自己刚铺好的床上，身下是厚实温暖的棉花褥子，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沉甸甸的棉被。老屋的夜晚异常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和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呜咽。这寂静是如此深沉，如此熟悉，仿佛将他温柔地包裹起来。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精神却奇异地松弛下来，像一张被彻底抚平的纸。在这份深入骨髓的安宁与熟悉里，吴迪的意识迅速沉沦下去，几乎没来得及想任何事，就坠入了无梦的、黑甜的睡眠深处。这一觉，沉得如同落入了故乡温暖厚实的大地，是他许久许久未曾有过的酣畅与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