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39章 暖流与秤杆

第二天清晨，天光刚透过出租屋薄薄的窗帘缝隙，将房间切割成明暗的条块，手机就在枕边急切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穿透力。吴迪皱着眉，勉强从深沉的睡眠中挣脱出来，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铅。他摸索着拿起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让他眯起了眼——是爸爸妈妈发起的视频通话。

接通的一瞬间，两张熟悉而疲惫的面孔就挤满了小小的屏幕。背景是工地临时宿舍那种特有的、灰扑扑的墙壁，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工装。爸爸依旧穿着昨天那件沾着泥点子的外套，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妈妈的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也没睡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连夜酝酿出的郑重其事。

“迪娃！吵醒你没？”妈妈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掩饰不住的急切，“昨晚上挂了视频，我跟你爸又把你拍那房子的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觉都没睡踏实！”

爸爸凑得更近了些，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在屏幕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嗯，看了。房子格局方正，光线也好，五楼不高不低，挺好！就是……”他顿了顿，粗糙的手指仿佛无意识地在屏幕边缘点了点，“我们瞅着，前头那家人搬得干净，留下的东西不多，那沙发瞅着也旧了。家电……怕是都得换新的吧？你咋打算的？是直接先凑合搬进去住着，还是……”爸爸的目光紧紧盯着吴迪，带着探询，“还是咬咬牙，把这房子好好拾掇拾掇，重新装修一下再搬？一步到位，以后……也省心。”

吴迪彻底清醒了，心里咯噔一下。他撑着坐起身，靠在冰凉的床头板上，清晨出租屋的凉意顺着薄薄的睡衣渗进来。他捏了捏眉心，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平稳：“爸，妈，你们别操心这个。我想好了，先不折腾大的。简单点，就买几样必须的家具——一张床，一个吃饭的桌子椅子，再买个便宜点的沙发先对付着。冰箱、洗衣机这些家电，二手的或者便宜点的先用着。这样就能先搬进去住了。等以后……等以后手头宽裕点了，再慢慢置办好的，或者再考虑翻新的事。” 他刻意避开了“宽裕”具体是什么时候，这对他自己也是个模糊而沉重的问号。

“那咋行！”妈妈立刻拔高了声音，语气斩钉截铁，“这可是你自己的房子！新家！一辈子的大事！凑合住算怎么回事？二手的家电能用得住？万一三天两头坏，还不够闹心的！再说，”妈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期盼，“以后……总要成家的，难道让人家姑娘也跟你一起将就这些旧东西？”

爸爸紧跟着点头，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你妈说得对。房子是大事，安家更是大事。不能凑合。迪娃，我跟你妈商量好了。”他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透过屏幕，牢牢锁住吴迪，“我们给你十万块钱！”

吴迪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十万！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爸！妈！不行！”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绝对不行！钱我后面慢慢挣，总能缓过来！你们这钱是怎么来的？是你们在工地上，一块砖一块砖，一袋水泥一袋水泥扛出来的血汗钱！妮妮还小，刚上小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们年纪也大了，身体要紧，这钱留着，该吃吃该喝喝，该给妮妮添置点好衣服好文具，或者……或者你们自己存着养老！我一分都不能要！” 他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嘶吼出来的拒绝。他仿佛又看到了父母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身影。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妈妈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又气又急，“跟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驴！我们的钱，我们乐意给你花！看着你住进像样的新家，比我们穿金戴银都强！妮妮还小不假，可我们供得起！你爸我俩还能干！这钱你必须拿着！不然……不然妈心里堵得慌！觉都睡不着！”

屏幕那头，爸爸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千斤重担，也压着无法言说的焦虑和期盼。他布满老茧的手抹了把脸，再抬眼时，眼神里是近乎固执的坚持：“迪娃，听话。家里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这钱，是给你安家的。拿着。”

出租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手机听筒里传来父母带着鼻息的呼吸声，还有远处工地隐约传来的、模糊的机械轰鸣。那声音像是某种沉重的背景音，提醒着吴迪这十万块钱背后凝结着怎样的汗水和辛劳。他感到喉咙像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又闷又痛。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拒绝的冲动还在翻腾，可看着屏幕里母亲泛红的眼眶，父亲疲惫却固执的眼神，还有他们身后那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宿舍背景，所有的硬气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名为“亲情”的软墙，撞得他心头发酸，眼眶发热。

僵持。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砧板上煎熬。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吴迪才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妈，爸……要不……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做出这个决定，“十万……太多了，我真的不能要。你们的心意，我……我领了。如果……如果你们实在要帮，”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掂量那个说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的数字的分量，“……五万。给我五万块，行吗？就五万。”

他语速极快，生怕自己反悔：“这五万，我保证，一分一厘都用在刀刃上。把厨房和卫生间里那些实在不能用的、太旧的东西换掉。客厅和卧室的墙面，要是脏得厉害或者有裂纹的地方，简单修补刷白。然后……然后买几样必需的新家电，冰箱、洗衣机，再添个能用的沙发和床。这样……这样总行了吧？房子能住得舒服点，看着也像个家了。剩下的，真的真的不用了！你们必须答应我！” 他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目光紧紧锁住屏幕里的父母。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妈妈和爸爸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无奈，有心痛，但更多的是看到儿子终于松口后的一丝如释重负。妈妈还想张嘴说什么，爸爸轻轻摇了摇头，对着屏幕，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拍板意味：“……行。五万就五万。依你。”

话音刚落，妈妈那边已经动作起来。屏幕一阵晃动，吴迪听到妈妈焦急地催促爸爸：“快！老吴，把你手机拿来！快点！给迪娃转过去！” 背景里是爸爸摸索口袋的窸窣声。

几秒钟后，吴迪的手机屏幕顶端，清晰地弹出一条微信通知：

【微信转账】 来自“妈” ￥50,000.00

备注：新房添置，收下！

紧接着，妈妈带着哭腔和不容拒绝的命令从视频里传来：“迪娃！收了！快！点‘收款’！你不收，妈今天跟你爸就在这儿坐着，不上工了！”

“快收！” 爸爸简短而有力的声音紧随其后。

吴迪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微微颤抖着。那绿色的“收款”按钮，此刻像有千斤重。他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涩然。指尖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已收款”的字样瞬间跳出。

屏幕那头，妈妈紧绷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混杂着疲惫和满足的笑容：“哎……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儿子！拿着，好好把房子弄好！别心疼钱，该换就换！”

爸爸紧绷的嘴角也终于松弛下来，眼神温和了许多：“嗯。钱收了，事就得办好。找个靠谱的人弄，别贪便宜。”

“知道了，爸，妈。”吴迪的声音低沉下去，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滚烫、沉重、愧疚……种种情绪翻江倒海，堵得他几乎说不出更多的话。他只能用力地点点头，“你们……快去上工吧，别迟到了。路上……小心点。”

妈妈立刻截断他的话，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任务完成”的光彩，“你就专心弄好房子！回头收拾利索了，再拍视频给奶和爷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好了好了，挂了啊，真得上工了！”

视频通话骤然结束。

出租屋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打在吴迪面前的床单上，形成一道刺眼的光斑。他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僵硬地坐在床边，屏幕已经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而失神的脸。

那刚刚收下的五万块钱，静静地躺在微信零钱里，数字清晰得刺目。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数字，它沉甸甸的，带着父母手上粗粝的老茧味，带着工地飞扬的尘土味，带着他们身上洗不净的汗味，更带着他们望子成“家”、倾尽所有也要把他往“体面”生活里推一把的、滚烫而沉重的心意。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变得滚烫。吴迪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着。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眼底布满了熬夜和情绪冲击留下的疲惫红丝。他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胸腔里翻腾的情绪。

他拿起手机，点开浏览器。屏幕的光映着他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但眼神却渐渐聚焦，变得沉静而专注。指尖在搜索框里，郑重地、一笔一划地输入：

“清江市 基础装修 性价比”

“二手房 墙面翻新 注意事项”

“家电选购指南 省钱攻略”

冰冷的手机屏幕，此刻成了他承载这份沉甸甸暖流与责任的唯一工具。窗外的阳光彻底明亮起来，照亮了出租屋简陋的四壁，也照亮了他面前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新家的轮廓，在父母心血的灌注下，在他精打细算的规划里，似乎正一点点褪去冰冷和空荡，艰难地、缓慢地，向着一个真正温暖的“家”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