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37章 钥匙与清零

周四的午休时间，写字楼里的人潮涌向电梯和楼梯口。吴迪逆着人流，脚步匆匆，手里紧攥着那张承载了未来三十年重量的银行卡。阳光透过大厦玻璃幕墙，切割出冰冷的光斑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焦灼。昨晚签下那纸合同后，巨大的尘埃落定感只持续了短短一夜。今早一睁眼，那份沉甸甸的契约便化作了具体而紧迫的任务清单——首付、中介费，尽快付了好把房子拿到手。

他冲进最近的一家银行网点，午休时分，不大的营业厅里竟也排着七八个人的队伍。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纸张和一种无形的焦虑气息。吴迪盯着头顶叫号屏幕闪烁的红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银行卡边缘。合同里白纸黑字写的首付十万，中介费几万块，加起来十几万，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他昨晚睡前还盘算过卡里的余额，付清后，将所剩无几。

终于轮到他。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柜台后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

“您好，办理什么业务？”

“银行卡限额了，需要支付购房首付款和中介费，麻烦调整一下限额，谢谢。”吴迪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将银行卡和身份证推了过去。

工作人员在键盘上敲击几下，屏幕微光映着她程式化的脸：“先生，您这张卡单日转账限额是五万。请问您要提高到多少呢？”

“二十万吧！”吴迪回道。他看着工作人员接过证件，在机器上扫描、录入，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像钝刀子割肉。他盯着柜台内墙上冰冷的电子钟，数字一分一秒地跳动，仿佛能听到自己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积蓄被时间一点点蒸发的声响。焦虑像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工作人员终于抬起头：“好了，吴先生。您的单日转账限额已提升至二十万。”

吴迪拿好银行卡和身份证，坐到了大厅的等待区，打开了手机银行App，把首付款和中介费一一转了过去，按却确认键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心脏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碎裂声——那是他多年省吃俭用、一笔一笔攒下的安全感，在数字跳动的瞬间，彻底崩塌。

手机上跳出“转账成功”的字样。他麻木地手机银行App，看着手里的银行卡，卡身依旧冰凉，但里面曾经沉甸甸的分量，此刻已轻飘飘如同纸片。余额查询的页面跳出来，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扣除首付十万、中介费几万后，还有拿房产证时要交的契税后，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勉强维持到下月发薪日的四位数。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这点钱，在这个城市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好了？”小陈的声音在银行门口响起，他骑着那辆半旧电动车，显然一直在等。看到吴迪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立刻迎上，“搞定了？走，趁热打铁，赶紧去把贷款手续跑了！早办早放款，早拿房！”

吴迪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木偶，被小陈拉上了电动车后座。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满脑子都是银行卡里那个刺眼的、孤零零的数字。

贷款办理点在一家合作银行的信贷中心。明亮的灯光，柔软的沙发，穿着制服、笑容甜美的客户经理。一切都显得专业而高效。小陈熟稔地与客户经理沟通着，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叠资料：吴迪的收入证明、银行流水、社保公积金明细、购房合同副本……

“吴先生，请核对一下贷款合同信息，特别是金额部分，确认无误后在这里签字。”客户经理将几份文件推到吴迪面前，笑容可掬。

吴迪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拿起最上面那份《个人购房借款\/抵押合同》。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关键数据栏：

贷款金额：人民币壹佰叁拾贰万伍仟元整（￥1,325,000.00）

抵押物评估价值：人民币壹佰伍拾捌万元整（￥1,900,000.00）

吴迪的眼睛猛地瞪大，看着抵押物评估价值……一百九十万？！比他的实际成交价整整高出了好几十万！这就是小陈之前给他说过的为了低首付做的高评估价。

他沉默地拿起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在“借款人”签名栏上，他再次签下自己的名字。这一次，落笔时感觉不到昨晚的孤勇，只剩下一种被裹挟的、麻木的沉重。他知道，这个虚高的评估价，还有一颗未来会引爆的雷——契税！

办理好一切后，吴迪匆匆的赶回办公室，同事们也差不多刚好结束午休开始工作。

几天后，银行的贷款审批通过通知像赦免令一样发到吴迪手机，他请了半天宝贵的年假，跟着小陈踏入了不动产登记中心那座庄严肃穆的大厅。

流程繁琐而高效。在弥漫着复印机味道和低声交谈的办事窗口间穿梭，递交资料，核验身份，最后来到缴税窗口。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在系统里操作着，打印出一张缴税通知单，推到吴迪面前。

“契税：按评估价1.5%计算，应缴：人民币xxxxx元整（￥xxxxx.00）。”

吴迪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买房的真实成交价是一百四十二万五！按这个算，契税应该是xxxxx！而现在，因为低首付而做的高评估价，按照贷款合同的价格来算，他凭空要多缴xxxx块的契税！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颤抖着手，掏出那张已经轻飘飘的银行卡，递进了窗口。刷卡，输入密码。

“滴——”

一声轻响。

屏幕上跳出“交易成功”的字样。

吴迪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那声“滴”响，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他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完税凭证和那个暗红色的、硬质封皮的《不动产权证书》，入手微沉。

翻开崭新的证书，第一页上清晰地印着：

权利人：吴迪

坐落：清江市xx区xx路xx号xx栋x单元xxx室

不动产单元号：xxxxxxxxxx

权利类型：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房屋所有权

权利性质：出让\/市场化商品房

用途：城镇住宅用地\/住宅

面积：xx.xx平方米

使用期限：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至xxxx年xx月xx日止

那些冰冷的、官方的、格式化的文字，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滚烫的事实——这房子，是他的了。

走出登记中心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吴迪下意识地将那本暗红色的证书紧紧捂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抱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拒绝了小陈送他回公司的提议，只说自己想静静。

他坐上了开往那个小区方向的公交车。车厢摇晃，他靠在窗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房产证的简陋文件袋。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却没有任何焦点。银行卡彻底清零的恐慌，多缴契税的憋屈，三十年期近六千月供的阴影……种种沉重的情绪交织翻滚，几乎要将他淹没。可怀里这本证书的硬质触感，又像一根微弱的锚，将他从绝望的漩涡边缘死死拽住。

他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先去物业中心更改了业主信息，然后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栋熟悉的米色楼房。刷卡，走进电梯，按下“5”。电梯平稳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他走出电梯，站在那扇属于他的、贴着“xxx室”门牌的深棕色防盗门前。他掏出钥匙——昨天小陈交给他的、还带着新钥匙金属冷硬气息的钥匙。

“咔哒。”

锁舌轻响。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淡淡灰尘、陈旧家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丸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空荡而寂静。前房东搬得很彻底，只留下客厅中央那张笨重的、布面有些磨损的旧沙发，孤零零地摆在光洁的地板上。巨大的落地窗外，午后的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半个客厅，金色的光柱里尘埃飞舞，静谧得仿佛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

吴迪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去检查各个房间。他只是像个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旅人，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客厅中央。然后，他把自己重重地、毫无保留地摔进了那张旧沙发里。

沙发发出沉闷的承重声，布料的触感粗糙而陌生。身体陷入其中，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感，混合着尘埃落定的空虚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仰着头，后脑勺抵着冰凉的沙发靠背，眼睛直直地望着刷得雪白的天花板。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天花板上投下窗棂清晰的斜影，光影随着时间缓慢移动。

银行卡清零的数字在脑海里闪烁。

多缴的xxxx块的契税像针在刺。

未来六千块月供的大山沉沉压在胸口。

这些冰冷而沉重的现实，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嗡鸣。但此刻，在这绝对的、只属于他的寂静空间里，它们似乎被暂时推远了一些。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开始滋生——不是狂喜，不是激动，甚至不是完全的安心，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巨大虚空，以及在这虚空里悄然探头的、微弱却真实的归属感。

他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从明亮刺眼，慢慢变得柔和，染上淡淡的金色，最后又一点点褪去，被窗外渐深的暮色所取代。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轮廓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窗外远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透进来的微光。

他没有起身开灯。任由黑暗温柔地包裹住他，包裹住这张不属于他却承载了他疲惫身躯的旧沙发，包裹住这个用他半生积蓄和未来三十年自由换来的、空荡而寂静的“家”。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灯火连成了片。吴迪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他缓缓坐起身，在浓重的暮色里环顾着这个模糊的、属于他的空间轮廓。没有激动地丈量，没有兴奋地规划。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玄关处，摸索着找到了配电箱。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他找到了控制全屋照明的那个空气开关。

“啪嗒。”

一声轻响。

屋里等所有灯都被打开了，他在卧室、卫生间、厨房、客厅晃晃悠悠的转了一圈，关上了所有窗户，然后回到开关的位置。

“啪嗒。”

又一声轻响。

刚刚被他亲手接通的“家”的灯火，又被他亲手熄灭。世界重新陷入黑暗。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把门反锁好。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将他沉默的影子拉得很长。电梯下行，轻微的失重感再次传来。走出单元门，深秋夜晚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他裹紧了外套，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栋在夜色中沉默的楼宇，汇入了小区外街道上稀疏的人流。

回到出租屋，吴迪轻手轻脚地洗漱，换上睡衣。当他终于躺回自己那张熟悉的、狭窄的床上时，身体深处积累的疲惫才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袭来。

黑暗中，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没有浮现阳光明媚的客厅，没有爷爷奶奶安坐的画面，也没有冰冷的月供数字。只有一片深沉无边的黑暗，和那本暗红色证书硬质封皮压在胸口的、沉甸甸的、无比真实的触感。这重量，让他感到窒息，却也第一次，让他感到自己在这座庞大冰冷的城市地图上，被一个具体的坐标，牢牢地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