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33章 倾斜的天平

套三的沉重与套二的局促，像两股无形的力量，在吴迪的心房里反复拉锯、撕扯。自打上次跟着小陈看完那几套采光尚可却空间逼仄的套二后，这份纠结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得越发紧密，几乎要勒进他的血肉里。

上班时，当峰哥交代下来一个紧急的设备故障分析报告，或是系统里涌进一堆待处理的维保申请单时，吴迪能暂时将这份心焦抛诸脑后。他戴上耳机，隔绝办公室的杂音，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如飞，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参数和日志。公司办公室里那些络绎不绝的键盘声仿佛穿越时空，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白噪音，将他短暂地拉回那个只需专注技术、心无旁骛的状态。大脑高速运转，处理着眼前的难题，房子、首付、尺寸的烦恼被暂时挤压到某个角落，蛰伏着。

然而，一旦任务完成，按下“提交”键，或是午休时分，茶水间的咖啡机停止运作，办公室里只剩下零星敲击键盘和点击鼠标的细微声响时，那股沉甸甸的焦虑便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顽固地重新浮现。他端起桌上那个磨砂黑的保温杯，杯壁温润依旧，但杯中的温水似乎也失去了平日的熨帖感。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清江市高耸的写字楼群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楼宇之间，那些被分割成无数小方格的窗子后面，是否也有和他一样，被一个“窝”字压得喘不过气的人？

午休时间，几个同事围在茶水间的吧台边闲聊。话题不知怎么就从新上的电影转到了育儿经。李姐正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家刚上幼儿园的小魔王如何把新装修的客厅墙壁当成了巨型画布。

“哎，别提了！现在后悔死了当初没咬牙买个套三！”李姐灌了口咖啡，一脸懊恼，“当时觉得套二够用了，结果呢？孩子的东西多得爆炸！玩具房？不存在的！客厅就是战场！老人偶尔来帮个忙，只能睡客厅沙发，孩子半夜一闹腾，全家别想睡！要是当初多贷点款，咬咬牙上个套三，现在也不至于这么憋屈！”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吴迪心底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端着保温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装作不经意地插了一句：“李姐，那……现在要是有得选，你觉得是套二好还是套三好？纯粹假设哈。”他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像在讨论中午吃什么。

旁边的张磊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词，扭过头，带着促狭的笑意上下打量着吴迪：“哟！吴迪！怎么突然研究起户型来了？有情况啊？准备买房娶媳妇了？动作够快的啊！”他夸张地挤挤眼，引来其他几个同事善意的哄笑。

吴迪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连忙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磊哥你别瞎说！真没有！就是……就是随便问问！纯粹好奇！”他端起保温杯猛喝了一大口水，试图压下脸上的热意和心底的慌乱。

“好奇？”李姐接过话茬，显然没打算放过这个“经验分享”的机会，她看着吴迪，眼神带着过来人的笃定，“小吴啊，听姐一句劝，要是真有这打算，尤其像你这种还没结婚但肯定要考虑结婚生娃的，能上套三就别犹豫套二！血泪教训！”她掰着手指数，“两个人住套二是舒服，但那是暂时的！结了婚，生了娃，那点空间根本不够折腾！孩子小的时候要爬行垫、围栏、玩具山，占地方！大一点要独立空间学习吧？老人年纪大了，总得有个地方落脚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螺蛳壳里做道场’，那叫一个憋屈！换房？谈何容易！房价、税费、搬家……折腾一次脱层皮！还不如一步到位，压力是大了点，但以后几十年都省心！”

另一个已成家几年的男同事也深有感触地点头：“李姐说得太对了！我现在就恨当初首付差那么一点没选套三。现在孩子大了，老婆天天念叨空间不够，想换，一看房价和利息，头都大了！套二？除非打定主意丁克，或者家里有矿随时能换房，否则真不建议。”

同事们七嘴八舌的经验之谈，带着各自生活的烟火气和真实的痛点，像一块块沉重的砝码，精准地、不容置疑地，加在了吴迪内心那架摇摆天平“套三”的一端。那些关于孩子物品爆炸、老人无处安身、换房艰难的具象描述，如同清晰的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与他之前看套二时在次卧想象婴儿床的局促感重叠、放大。套二的“轻松现实”在“未来窒息”的阴影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原来摇晃不定的天平，终于开始明显地、不可逆转地向“套三”倾斜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吴迪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却没像往常一样点开游戏或视频。他登录了手机银行App，看着那个因为涨薪而明显丰盈起来的存款数字。这个曾经让他走路带风的数字，此刻在动辄几十万的首付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像一滴水落入干涸的沙漠，瞬间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月薪过万，在清江市这个巨大的钢铁森林里，在“安家落户”这个沉重的命题面前，原来依旧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家”群聊。视频接通，屏幕上瞬间挤满了熟悉而亲切的脸庞。爷爷奶奶的笑脸占据了主要位置，背景里是家里温暖的灯光和熟悉的堂屋陈设。

“奶！爷！爸！妈！”吴迪努力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声音洪亮，“跟你们报告个好消息！我涨工资啦！公司给调薪了，每个月能多拿不少呢！”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喜悦，试图将这份“成就”分享给家人。

“哎哟！真的啊？！”奶奶的嗓门立刻拔高，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我娃有出息！好好干！多攒点钱！以后娶媳妇用！”她的话语里，那份对“成家”的殷切期盼，一如既往地清晰。

爷爷也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用力点头：“好！好！涨工资好！”他更关心实质的积累。

妈妈脸上是欣慰的笑容：“涨工资是好事，但别太累着自己，身体要紧。钱多钱少，够用就行。”

爸爸没多说话，只是看着屏幕里的儿子，眼神温和，带着无声的赞许和安心。

看着家人因为涨薪而由衷的喜悦，听着奶奶那句“攒钱娶媳妇”，吴迪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闷得发慌。他张了张嘴，那些关于首付的焦虑、看房的疲惫、尺寸的挣扎、如山般的压力，几乎要冲破喉咙倾泻而出。他想问问家里的情况，想试探一下那点压在父母骨头缝里的养老钱……但最终，他只是用力咽了口唾沫，将那些沉重的话语，连同翻涌的酸涩，一起死死地压回了心底。脸上依旧维持着灿烂的笑容，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快：

“嗯！知道啦！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在家也多注意身体！妮妮呢？睡了吗？”

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将视频镜头转向了正在客厅一角玩积木的妮妮（如果在家的话），或者聊起了村里新发生的趣事。屏幕那端，家人关切的话语和温暖的笑容依旧源源不断地传来，像冬日里的暖流。但吴迪的心，却像浸泡在冰水里。他分享着喜悦，却独自背负着那份与“家”的距离和价格标签相关的、无法言说的巨大压力。

挂断视频，出租屋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吴迪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他坐在客厅那张泛黄的布艺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电视上方两盏小射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勾勒出简单的家具轮廓，更显得空间空旷而冷清。

他端起一直放在茶几上的磨砂黑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的水早已凉透，带着一丝浓浓的涩味。他仰起头，将冰凉的液体大口灌下，仿佛要用这冷意浇灭心底那团焦灼的火，也冲淡那份独自吞咽的、关于尺寸与价格的苦涩。凉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沉重。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依旧，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每一盏亮起的灯火背后，或许都藏着一个关于家的故事，或圆满，或艰辛。吴迪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那些遥远的光点上，眼神复杂。套三的念头，在同事的“血泪教训”和家人无声的期盼双重催化下，已在他心中深深扎根，成为一座必须翻越的大山。然而，山的那边，首付的深渊依旧深不见底。他握紧了手中冰凉的保温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濡湿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