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4章 申诉与回响

“咔哒”一声合上出租屋的门，那扇隔绝了楼道里陈腐气味的薄门板，此刻更像一道闸门，将“诚信机电”连同王德发那张模糊敷衍的脸，彻底关在了身后。吴迪没开灯，房间里残留着昨夜泡面的余味。他径直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前，掏出那个深蓝色的塑料水杯，“咚”地一声放在桌面上。杯壁上洗不掉的浅褐色茶垢，在窗外透进来的灰白天光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个微缩的、凝固的污点，标记着那段被拖欠和消耗的时光。

没有时间沮丧。口袋里那张轻飘飘的离职证明，无法填饱肚子，更无法支付下个月的房租。生存的压力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刚从“诚信”泥沼里拔出的脚踝。他立刻摸出那部新换的、屏幕光洁得反光的智能手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急切，点开求职App。

“工作经历更新”。光标在“诚信机电设备有限公司”后面闪烁。吴迪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王德发那张不耐烦的脸和那句“再等等”又在脑子里闪过。他果断地点了编辑，在“是否屏蔽此公司”后面的小方框里，用力地戳了一下，打上了一个冰冷的对勾。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把一块硌在心口的石头硬生生撬了出去。

简历像撒网一样抛向清江市这片并不算辽阔的就业水域。这一次，吴迪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时，不再像初来乍到那般茫然无措。接到hR初步的电话沟通，他不再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面试时间地点。他会试着在对方介绍公司情况后，多问一句：“请问公司社保公积金是入职就缴纳吗？” 或者，“公司目前大概有多少在职员工？” 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带着点求职者应有的“关切”。电话那头，有的hR会爽快回答，有的则含糊其辞或干脆转移话题。这些细微的差别，吴迪都默默记下。

面试邀约来了，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头热地立刻应下。他会先在网上搜索这家公司的名字，重点查看“参保人数”和“注册资金”。看到那些参保人数寥寥无几、注册资金低得可怜、甚至查不到太多有效信息的公司名称，吴迪心里便多了几分警惕，掂量着是否值得跑一趟。那些动辄把“狼性文化”、“996是福报”挂在招聘启事醒目位置的，他更是直接划了过去。生活的粗粝，终于教会了他最基本的筛选和自我保护。

再次走进陌生的面试间，吴迪的脊背挺直了些许。面对hR程式化的提问“为什么离开上一家公司？”，他不再像刚毕业时那样语无伦次或试图粉饰太平，只是平静地回答：“公司经营状况不太稳定，个人发展受限。” 眼神里少了当初那份小心翼翼的胆怯，多了几分被现实磨砺出的、不易察觉的审视。当对方追问细节，他便巧妙地绕开，只谈自己掌握的技能和对新工作的理解。一次面试结束，走出写字楼，清江初夏略带燥热的风吹在脸上，吴迪竟感到一丝久违的、掌控节奏的踏实感。他知道自己依然渺小，但至少，不再像一片完全被风裹挟的落叶了。

日子在投简历、面试、等待回复的循环中滑过。这天傍晚，吴迪回到出租屋，刚煮上一碗挂面，手机屏幕亮起推送：【202x年度个人所得税综合所得汇算清缴开始啦！】。

“个税？”吴迪嘀咕一声，他模糊记得自己这点工资似乎还够不到缴税标准。闲着也是闲着，他点开了那个蓝色的App图标。按照提示一步步操作，绑定银行卡，身份认证……当“收入纳税明细查询”的页面加载出来，他随意地点开了上一年的记录。

目光扫过屏幕，吴迪的眉头渐渐拧紧。记录清晰地显示着：诚信机电设备有限公司。月份覆盖了他整个在职期间。这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下面的数字。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月薪是三千五，税前！可App里申报的“收入额”一栏，赫然列着几个刺眼的数字：4800、5200、甚至有一个月是5800！远远超过了他实际拿到手的数目！一年累计下来，系统自动计算出的“应纳税所得额”竟达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额度，需要补缴一笔对他来说绝非小数的税款！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噌”地窜上头顶！他捏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拖欠工资！压榨劳力！现在，竟然还背着他虚报收入，让他来承担本不该存在的税负，甚至还要倒贴钱去补税？！

“王德发！”吴迪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踱了两步。不行！绝不能吃这个哑巴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在手机浏览器里飞快地输入关键词：“公司虚报员工收入 个税申诉”。

搜索结果密密麻麻。他一条条点开，看得格外仔细。劳动法条款、税务申诉流程、网友分享的维权经历……冰冷的法律条文和一个个鲜活的案例，像一针针强心剂，注入他愤怒又有些无助的胸腔。原来，这不是个例！原来，他有理有据！原来，那个小小的“申诉”按钮，就在App里！

吴迪重新坐回桌前，屏幕的光映着他紧绷的脸。他点开个税App，找到那条来自“诚信机电”的异常申报记录，手指悬在那个红色的【申诉】选项上，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害怕，是积蓄已久的憋屈和此刻破釜沉舟的决心在激烈碰撞。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度，重重地点了下去！

申诉类型：【从未在职】？不！他选择了【曾经在职】。

申诉原因：【收入金额不符】。

补充说明栏里，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每一个字都像砸出去的石头：“本人吴迪，于202x年x月至202x年x月在诚信机电设备有限公司任职，合同约定及实际发放月薪均为税前3500元整。该公司单方面虚报本人收入（详见各月虚报数额），导致本人需额外承担本不该存在的个人所得税补缴义务。本人对此虚假申报行为完全不知情，也绝不认可！要求税务机关核实，并撤销该公司错误申报信息，更正本人应纳税额！”

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发送！

看着屏幕上“申诉已提交，请等待处理”的提示，吴迪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后背惊觉已渗出一层薄汗。他靠在椅背上，盯着那碗已经糊掉的挂面，心里却像打翻了一锅滚油，七上八下。举报前东家，这无疑撕破了脸。王德发会有什么反应？那拖欠的工资……会不会彻底打了水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深蓝色的水杯，冰凉的塑料触感传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申诉提交后的第三天下午。吴迪正在网上浏览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公司简介，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皮一跳——王德发。

该来的还是来了。吴迪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按下了接听键。他没有先开口。

“吴迪啊？” 王德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失去了往日在办公室里的那种居高临下，反而透着一股强压着烦躁的、刻意放软的腔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是我，王总。”

“王总，有事？”吴迪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咳……那个，小吴啊，”王德发干咳了一声，语气更加“和蔼”，“我听说……你在那个个税App上，弄了个……申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看，这事儿闹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公司财务那边可能……可能操作上有点小失误，不小心把你的收入录高了一点。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大嘛！一点小事，何必搞到税务局去？影响多不好！”

“误会？”吴迪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冷硬和坚决，那股被长久压抑的愤怒找到了宣泄口，“王总，工资单上白纸黑字写着三千五！我每个月银行卡到账也是三千五！你们报给税务局的是四五千甚至五千八！这能叫‘不小心录高了一点’？这是虚报！是让我替你们公司偷税漏税背黑锅！还要我自己倒贴钱去补税！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他语速极快，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砸得清晰有力。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王德发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来。

“还有！”吴迪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继续追击，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我离职的时候，您亲口承诺会把拖欠的两个月工资尽快结清！钱呢？现在人在哪里？影子都没见着！您让我怎么想？一边拖着我的血汗钱不给，一边还让我倒贴钱给你们公司‘做贡献’？王总，这钱，我一分也不会认！申诉，我也绝不会撤销！税务局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最后几句话，吴迪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之后，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手机的手心全是汗，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畅快感席卷全身。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被随意敷衍、被“再等等”打发走的职场新人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过了足有十几秒，才传来王德发明显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彻底撕破了那层伪装的“和蔼”，变得有些气急败坏：“吴迪！你……你……行！行！算你狠！”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戳破皮囊的困兽，“不就是那点工资和税钱吗？我给你！现在！马上打给你！你把申诉给我撤了！立刻！马上！”

“看到钱到账，我自然会撤。”吴迪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一分都不能少。拖欠的两个月工资，还有你们虚报导致我需要补缴的那部分税款，全部！”

“……等着！”王德发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两个字，然后猛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吴迪慢慢放下手机，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看着窗外清江市灰蒙蒙的天空，远处工厂巨大的烟囱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出租屋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不到十分钟。手机再次震动。不是电话，是银行App的推送通知。

他点开。

一条入账信息。

金额：7000.00元 (两个月工资) xxxx.xx元 (精确到分的税款补偿)。

备注：工资及补偿款。

吴迪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很久。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靠自己争取得来的胜利感。他重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蓝色的个税App，找到那条申诉记录，指尖在【撤销申诉】的选项上，轻轻一点。

操作完成。他退出App，把手机丢在桌上。

夜幕彻底降临，房间陷入昏暗。吴迪走到小桌前，拿起那个深蓝色的水杯，走到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的独立卫生间。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杯壁内侧那圈顽固的茶垢。水流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用力地搓洗着，指腹摩擦着粗糙的塑料内壁。那圈浅褐色的印记，似乎淡了那么一点点，但依然顽固地存在着，像一段无法彻底抹去的记忆。

洗完杯子，他接了一杯清水。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一丝清冽的微甜。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将这片老旧的居民区也染上了一点流动的光彩。吴迪站在窗边，看着这片喧嚣而陌生的灯火，手里的水杯残留着水珠，杯壁上那圈淡淡的茶渍，在光影下依旧清晰可见。

这城市很大，也很冷。但此刻，杯中的清水入喉，竟也品出了一丝回甘。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