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51章 玻璃墙后的戏码

竞聘报名截止前那几天，办公室的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窥探。邮件列表里，每一个带着“竞聘申请表”附件的发出，都能在某个小群里引发一阵低语和几个“哦~”的表情包。谁报了名，谁没报，成了格子间里心照不宣的暗流。吴迪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隔绝着那些嗡嗡的议论，目光只落在屏幕的日志流和手边那个磨砂黑的保温杯上。报名？那是别人的赛道，与他无关。他只想稳稳当当地待在自己的工位，守着这份能准时支付月供的薪水。

竞聘的日子终于到了。公司最大的那间会议室，有着一整面巨大的磨砂玻璃墙，此刻成了整个办公区无形的焦点。平日里几乎隐形的高管们鱼贯而入，公司副总经理、副总经理们的身影在磨砂玻璃后晃动着模糊的轮廓，带着一种平日里少见的肃杀之气。门每一次开合，都牵动着外面无数道目光。

开始是其他部门的。陌生的面孔夹着厚厚的文件夹，带着或紧张或强自镇定的表情走进去。隔着那层并不完全隔音的玻璃，里面传出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来自另一个频道的广播。激昂的陈述、偶尔拔高的反问、模糊的掌声……碎片般的信息飘出来，又被外面竖起的耳朵迅速捕捉、解读、传递。办公区的效率明显降了下来，键盘声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压低的交头接耳和频繁投向会议室的张望。

吴迪的部门被排在了第二天。当那个早晨到来，空气里的张力似乎绷得更紧了。第一个进去的是峰哥。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深色夹克，步履沉稳，手里只拿着一个薄薄的平板，像提着一把惯用的工具。玻璃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只留下他模糊而挺拔的背影。里面传出的声音，是吴迪熟悉的峰哥的调子——不高亢，不煽情，平稳、清晰，带着一种剖析机器故障般的冷静逻辑。偶尔能听到高管们简短的提问，峰哥的回应也总是简洁直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概一个多小时后，门开了，峰哥平静地走出来，脸上看不出喜怒，径直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关上了门。外面短暂的静默后，是更密集的窃窃私语。

接着是两个在公司熬了四五年的老员工，老王和老陈。老王进去时，能明显看到他后颈的肌肉绷紧，侧脸线条僵硬。老陈则试图挤出轻松的笑容，但嘴角的弧度有些发僵。他们的演讲声音透过玻璃墙传来，能听出刻意的抑扬顿挫和努力堆砌的数据，间或被里面更冷静的声音打断、追问。时间都短了不少，两人出来时，一个脸色微红，一个则有些垂头丧气。

然后是一个其他部门的同事，笑容满面地走进去。跨部门竞聘，勇气可嘉，但也意味着根基不稳。里面的问答似乎进行得很快，隐隐有些尴尬的停顿。他出来时，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脚步也快了些。

最后一位，却让所有伸长脖子观望的人都愣住了。

一个陌生的男人。三十多岁，和峰哥年纪相仿，身形精干，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与周围略显随意的技术氛围格格不入。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手里拿着一个轻薄的文件夹，像去参加一个早已预知结果的仪式。他目不斜视地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这人谁啊？”

“不认识！没见过！”

“哪个部门的？怎么跑咱们这儿竞聘来了？”

“你看那架势……不像咱们搞技术的啊！”

低低的惊呼和疑问像水波一样在工位间迅速扩散开。吴迪也抬起了头，隔着玻璃，看着那个陌生而从容的身影在里面落座。那人开口了，声音透过玻璃传来，清晰度意外地高，语调平稳，用词精准，带着一种职业经理人特有的框架感和规划性，谈的是部门未来的“战略协同”、“效能优化”、“人才梯队建设”，句句高大上，却总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抓不到具体落地的实感。高管们提问的频率似乎低了不少，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确认。

“这谁啊？”李姐忍不住凑到张磊旁边，声音压得极低。

张磊也是一脸茫然，摇摇头。就在这时，角落里号称“公司百事通”的小赵，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划了几下，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把手机屏幕往凑近的几个脑袋前一递。屏幕上是一个模糊的领英个人主页截图，名字、职位打了码，但下面一行小字赫然写着：“猎头推荐，已通过高层面试，拟任运维保障部副总经理”。

“卧槽！”张磊没忍住，爆了句粗口，又赶紧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内定？副总是他的？那还竞个什么劲儿？陪太子读书？”

“怪不得……”李姐恍然大悟，声音里带着点被愚弄的忿忿，“我说呢，这气场，这发言，跟咱们这技术的就不是一路！”

“那峰哥呢？峰哥稳了？”

“峰哥是总经理，这位是副的，估计是上头塞进来制衡或者…学习的？”小赵耸耸肩，一脸“都懂”的表情。

议论声更压抑也更热烈了，带着一种看透把戏后的复杂情绪——有不平，有嘲弄，也有几分认命的麻木。原来所谓公开、公平、公正的竞聘舞台，幕布后面早已写好了剧本，只等着演员们依次登场，念完自己的台词。

吴迪重新低下头，视线落回自己屏幕上那条刚刚跑完的日志分析结果。玻璃墙后的声音，同事们的议论，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内定？陪跑？他一点不意外，也丝毫不关心。峰哥留任也好，空降个副总也罢，只要不影响到他工位这方寸之地，只要工资条上的数字能按时打到他卡里，只要能稳稳地支付每个月的房贷和生活，让他在下班后能关上手机，回到那个亮堂安静的新家，蜷在沙发上发会儿呆，就足够了。权力更迭的风暴眼外，他只想做一块沉默的礁石。

几天后，正式的任命邮件像一枚迟到的句号，砸进了每个人的邮箱。

峰哥的名字后面，跟着“运维保障部总经理”。

而那个陌生西装男的名字，则清晰地印在“副总经理”的职位后面。

尘埃落定。

办公室里短暂地骚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峰哥依旧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那位新副总则开始在各个小组间走动，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排工位。大家私下里的议论并未停止，关于“内定”的猜测被这封邮件彻底坐实，成了茶余饭后心照不宣的谈资，带着点世故的调侃和微妙的疏离感。

吴迪只是在午休时，用手机银行App查了查余额。看到工资已如期到账，扣除了当月的房贷后，那个数字虽然依旧单薄，却像一块浮木，稳稳托住了他悬着的心。他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掠过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最终落回自己亮着的电脑屏幕。

风暴已然擦肩而过，他这条轨道上的列车，依旧沿着既定的、背负着重量的方向，朝着下一个还贷日，平稳而沉默地驶去。玻璃墙后的戏码再精彩，也抵不过手机里那条冰冷的扣款短信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安稳。锚点之外的风浪，终究拍不碎他这艘小船上，那盏名为“月供”的航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