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 5 月的川北临时安置点,帐篷里的空气像被拧过的湿毛巾,裹着消毒水的刺鼻味、成年人的汗味,还有孩子们没来得及换洗的衣服上的皂角味,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煤油灯挂在帐篷中央的铁架上,灯芯烧得有点偏,橘黄色的光晃来晃去,把堆在角落的救灾物资(折叠床、矿泉水箱、捆成摞的棉被)映出长短不一的影子,像在地上织了张破碎的网。
张小莫刚帮医护人员整理完药品,白大褂的袖口还沾着点碘伏的棕褐色痕迹,指尖的消毒水味还没散。她正要走出帐篷去接新到的物资,就听见帐篷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 不是小孩子撒娇的哭闹,是带着恐惧和疼痛的抽噎,像被雨打湿的小兽,细细的,却揪得人心疼。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掀开挂在床尾的蓝布帘,看见个穿粉色外套的小女孩,坐在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背对着门口,右腿从膝盖到脚踝缠满了白色纱布,靠近小腿的地方洇出片暗红的血渍,边缘还沾着点干了的泥土 —— 应该是早上换药时没缠紧,刚才在帐篷外跑跳时蹭到了,又把伤口弄破了。女孩的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粉色外套的衣角被眼泪打湿,皱成了团。
“小朋友,你怎么了?” 张小莫蹲下来,声音放得比平时低了八度,怕吓着她。女孩没回头,哭声却更紧了些,攥着衣角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张小莫瞥见床沿放着个断了带子的布娃娃,娃娃的一条胳膊不见了,脸上的腮红被蹭得模糊,应该是地震时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玩具。
她想起上一节在盘山公路上看到的半截自行车轮,想起那些卡在山体裂缝里的痕迹,突然明白,女孩的哭不是因为伤口疼,是因为害怕 —— 害怕断了胳膊的布娃娃,害怕渗血的纱布,害怕再也回不去的家。她慢慢伸出手,想帮女孩理理乱掉的刘海,手指刚碰到她的头发,女孩就猛地往旁边躲,哭声里带着点抗拒:“别碰我!我的腿坏了,再也不能跑了!”
张小莫的手顿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想起自己高中时摔断腿,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也哭着说 “再也不能骑自行车上学了”,是母亲每天给她读《读者》里的小故事,说 “腿会好的,只要不放弃,什么都能好”。现在,她怀里还揣着那本卷边的《读者》,里面夹着小宇的画,还有她出发前手抄的几则励志故事 —— 有地震后重建家园的,有残疾人靠自己努力生活的,当时只是想万一遇到需要的人,现在,好像刚好能用到。
她慢慢从怀里掏出《读者》,杂志的封面被体温焐得有点软,页边的咖啡渍更明显了。她翻开中间夹着便签的一页,上面是她用蓝色水笔手抄的故事:“2007 年,云南山区有个叫小娟的女孩,放学路上被落石砸伤了左腿,医生说可能再也站不起来。可她没放弃,每天用右腿撑着拐杖练习走路,还在病床上学画画。今年春天,她的画《我的家》得了省里的奖,她也能慢慢走路了。她说‘只要心里的腿没断,就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你看,这个小姐姐跟你一样,也受伤了。” 张小莫把杂志轻轻放在女孩面前的木板上,手指指着 “永不放弃” 四个字 —— 这四个字是她特意用红笔描粗的,油墨有点晕开,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女孩的哭声渐渐小了,从膝盖缝里偷偷抬眼看杂志,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小绒毛。
“她…… 她后来能跑吗?” 女孩的声音很小,带着点沙哑,却不再抗拒。张小莫点点头,翻到下一页,里面夹着小宇画的房子:“你看,这是上海的小朋友画的,他说‘我们一起建新家’。你喜欢画画吗?等你的腿好了,我们也画一个属于你的家,好不好?”
女孩的目光落在画纸上,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她伸出没受伤的左腿,轻轻碰了碰杂志的边缘,指尖刚好落在 “永不放弃” 的 “放” 字上 —— 她的眼泪还没干,滴在书页上,晕开了一点油墨,又顺着纸缝流到床边,落在她右腿的纱布上。血渍和油墨在白色的纱布上晕成一小片,像朵奇怪的花,却不再让人觉得恐惧,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我…… 我以前会画小兔子。” 女孩小声说,慢慢抬起头,露出张满是泪痕的小脸,额头上还有块没消的淤青,“地震前,我在幼儿园画的小兔子,还贴在我家的墙上……” 她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却赶紧用手背擦掉,“姐姐,我的腿真的能好吗?我还想跑着去采山上的小野花。”
“能好的。” 张小莫轻轻帮她调整了一下纱布,动作很轻,怕碰到她的伤口,“医生说,你的腿只是骨折,养好了就能跑。你看,刚才帮你换药的阿姨,是不是说要给你买新的画笔?” 女孩点点头,嘴角慢慢往下弯,却不再是哭的样子,反而有点像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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