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年代 第10章 第四章 纱布血渍与永不放弃

2008 年 5 月的川北临时安置点，帐篷里的空气像被拧过的湿毛巾，裹着消毒水的刺鼻味、成年人的汗味，还有孩子们没来得及换洗的衣服上的皂角味，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煤油灯挂在帐篷中央的铁架上，灯芯烧得有点偏，橘黄色的光晃来晃去，把堆在角落的救灾物资（折叠床、矿泉水箱、捆成摞的棉被）映出长短不一的影子，像在地上织了张破碎的网。

张小莫刚帮医护人员整理完药品，白大褂的袖口还沾着点碘伏的棕褐色痕迹，指尖的消毒水味还没散。她正要走出帐篷去接新到的物资，就听见帐篷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 不是小孩子撒娇的哭闹，是带着恐惧和疼痛的抽噎，像被雨打湿的小兽，细细的，却揪得人心疼。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掀开挂在床尾的蓝布帘，看见个穿粉色外套的小女孩，坐在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背对着门口，右腿从膝盖到脚踝缠满了白色纱布，靠近小腿的地方洇出片暗红的血渍，边缘还沾着点干了的泥土 —— 应该是早上换药时没缠紧，刚才在帐篷外跑跳时蹭到了，又把伤口弄破了。女孩的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粉色外套的衣角被眼泪打湿，皱成了团。

“小朋友，你怎么了？” 张小莫蹲下来，声音放得比平时低了八度，怕吓着她。女孩没回头，哭声却更紧了些，攥着衣角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张小莫瞥见床沿放着个断了带子的布娃娃，娃娃的一条胳膊不见了，脸上的腮红被蹭得模糊，应该是地震时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玩具。

她想起上一节在盘山公路上看到的半截自行车轮，想起那些卡在山体裂缝里的痕迹，突然明白，女孩的哭不是因为伤口疼，是因为害怕 —— 害怕断了胳膊的布娃娃，害怕渗血的纱布，害怕再也回不去的家。她慢慢伸出手，想帮女孩理理乱掉的刘海，手指刚碰到她的头发，女孩就猛地往旁边躲，哭声里带着点抗拒：“别碰我！我的腿坏了，再也不能跑了！”

张小莫的手顿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想起自己高中时摔断腿，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也哭着说 “再也不能骑自行车上学了”，是母亲每天给她读《读者》里的小故事，说 “腿会好的，只要不放弃，什么都能好”。现在，她怀里还揣着那本卷边的《读者》，里面夹着小宇的画，还有她出发前手抄的几则励志故事 —— 有地震后重建家园的，有残疾人靠自己努力生活的，当时只是想万一遇到需要的人，现在，好像刚好能用到。

她慢慢从怀里掏出《读者》，杂志的封面被体温焐得有点软，页边的咖啡渍更明显了。她翻开中间夹着便签的一页，上面是她用蓝色水笔手抄的故事：“2007 年，云南山区有个叫小娟的女孩，放学路上被落石砸伤了左腿，医生说可能再也站不起来。可她没放弃，每天用右腿撑着拐杖练习走路，还在病床上学画画。今年春天，她的画《我的家》得了省里的奖，她也能慢慢走路了。她说‘只要心里的腿没断，就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你看，这个小姐姐跟你一样，也受伤了。” 张小莫把杂志轻轻放在女孩面前的木板上，手指指着 “永不放弃” 四个字 —— 这四个字是她特意用红笔描粗的，油墨有点晕开，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女孩的哭声渐渐小了，从膝盖缝里偷偷抬眼看杂志，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小绒毛。

“她…… 她后来能跑吗？” 女孩的声音很小，带着点沙哑，却不再抗拒。张小莫点点头，翻到下一页，里面夹着小宇画的房子：“你看，这是上海的小朋友画的，他说‘我们一起建新家’。你喜欢画画吗？等你的腿好了，我们也画一个属于你的家，好不好？”

女孩的目光落在画纸上，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她伸出没受伤的左腿，轻轻碰了碰杂志的边缘，指尖刚好落在 “永不放弃” 的 “放” 字上 —— 她的眼泪还没干，滴在书页上，晕开了一点油墨，又顺着纸缝流到床边，落在她右腿的纱布上。血渍和油墨在白色的纱布上晕成一小片，像朵奇怪的花，却不再让人觉得恐惧，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我…… 我以前会画小兔子。” 女孩小声说，慢慢抬起头，露出张满是泪痕的小脸，额头上还有块没消的淤青，“地震前，我在幼儿园画的小兔子，还贴在我家的墙上……” 她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却赶紧用手背擦掉，“姐姐，我的腿真的能好吗？我还想跑着去采山上的小野花。”

“能好的。” 张小莫轻轻帮她调整了一下纱布，动作很轻，怕碰到她的伤口，“医生说，你的腿只是骨折，养好了就能跑。你看，刚才帮你换药的阿姨，是不是说要给你买新的画笔？” 女孩点点头，嘴角慢慢往下弯，却不再是哭的样子，反而有点像在笑。

帐篷外传来志愿者的声音：“小朋友们，发饼干啦！还有牛奶！” 几个孩子的嬉闹声跟着飘进来，打破了帐篷里的安静。女孩的眼睛往帐篷口瞟了瞟，张小莫知道，她想去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却因为腿伤不敢动。她伸出手，对女孩说：“我扶你过去好不好？咱们先吃饼干，等会儿再看故事。”

女孩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抓住了张小莫的手指。她的手很小，却攥得很紧，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张小莫扶着她慢慢站起来，右腿的纱布因为动作又洇出一点血，却没人再在意 —— 女孩的目光落在帐篷外的阳光下，那里有几个孩子在追着一个红色的皮球跑，笑声像清脆的铃铛。

“姐姐，等我的腿好了，我也要玩那个球。” 女孩说，声音里带着点期待。张小莫点点头，帮她理了理粉色外套的衣角：“好，到时候我们一起玩。”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读者》，书页上的油墨还沾着女孩的眼泪，纱布上的血渍也干了一点，形成深浅不一的痕迹 —— 创伤还在，却已经有了治愈的希望。

中午的时候，医护人员来给女孩换药。解开旧纱布时，女孩没有再哭，只是紧紧攥着那本《读者》，目光落在 “永不放弃” 的字样上。新的纱布雪白，缠在她的腿上，像裹了层棉花。换完药，她坐在床边，用没受伤的手翻着杂志，嘴里小声念着张小莫手抄的故事，虽然有些字不认识，却念得很认真。

张小莫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本卷边的《读者》，比急救包的绷带更重要。绷带能包扎身体的伤口，而文字里的 “永不放弃”，能包扎心里的伤口。她想起在上海街头募捐时的拄拐老人，想起救灾卡车上的矿泉水瓶，想起山体裂缝里的自行车轮，突然明白，灾难带来的创伤或许需要很久才能愈合，但只要有 “永不放弃” 的信念，只要有人愿意陪伴，再深的伤口，也能慢慢长出新的肉，再黑的夜晚，也能等到天亮。

傍晚的时候，女孩的妈妈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支新买的彩色铅笔。女孩看到铅笔，兴奋地举起《读者》，给妈妈看小宇的画，还有张小莫手抄的故事：“妈妈，姐姐说我的腿能好，我还要画小兔子，画我们的新家！” 妈妈的眼泪掉在女孩的头发上，却笑着说：“好，咱们一起画，一起建新家。”

张小莫看着母女俩的样子，悄悄走出帐篷。外面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帐篷外的空地上，几个孩子在画画，地上铺着硬纸板，上面画满了房子、太阳和小兔子。志愿者们在分发晚餐，炊烟袅袅，混着饭菜的香味，驱散了一点消毒水的味道。

她摸了摸怀里的《读者》，书页上的油墨和血渍已经干了，却像是刻在了上面，成了一道特殊的印记。她知道，未来的日子里，女孩或许还会因为腿伤害怕，还会想起地震时的恐惧，但只要她翻开这本杂志，看到 “永不放弃” 的字样，看到小宇的画，就会知道，她不是一个人，有很多人在陪着她，有很多人在帮她重建家园。

夜色渐浓，帐篷里的煤油灯又亮了起来。张小莫远远地看着，女孩正拿着新铅笔，在硬纸板上画小兔子，她的妈妈坐在旁边，帮她扶着纸板。帐篷里偶尔传来女孩的笑声，混着其他孩子的嬉闹声，在安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她想起自己出发来灾区时，父亲说的话：“莫莫，你去做你觉得对的事，爸爸支持你。” 现在，她终于明白，什么是 “对的事”—— 不是送多少物资，不是捐多少钱，而是用一点点温暖，一点点信念，帮那些受伤的人，重新找回 “永不放弃” 的勇气，重新相信，生活还会像画里的房子一样，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