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年代 第5章 第九章 红笔圈住的失业期

1997 年 12 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南方小城的冷意钻进了骨头缝里。县医院住院部三楼的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湿冷空气，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不散。张建国躺在靠墙角的病床上，身上盖着医院统一发放的蓝白条纹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脸色依旧苍白得像被雨水泡过的纸。

他的后腰贴着一块巴掌大的黑膏药，像块深色的补丁，突兀地印在浅色的病号服上。早上护士来换药时，张小莫瞥见膏药下面的皮肤又红又肿，还渗着些细密的疹子 —— 那是廉价膏药过敏的痕迹，可父亲说 “贵的要五块钱一贴，能省就省”，硬是不肯换。此刻他侧躺着，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颤抖，却刻意压低了呼吸声，像是怕让守在床边的妻女发现他的疼。

“爸，您要不要翻个身？我帮您揉揉腰。” 张小莫坐在病床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本数学练习册，却一页也没翻。她的目光总忍不住落在父亲颤抖的肩膀上，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堵。

张建国没回头，声音闷在枕头里：“不用，爸不疼，你专心做题吧，别耽误学习。” 话刚说完，他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 腰上的刺痛像针一样扎进来，顺着脊椎往上窜，疼得他额头瞬间冒了汗。

站在窗边的林慧猛地回头，手里攥着的搪瓷缸 “咚” 地撞在窗台上，里面的热水溅出来，烫得她指尖发红。“都疼成这样了还嘴硬！” 她快步走过来，伸手想帮丈夫翻身，却被张建国拦住了。

“别碰，越碰越疼。” 他勉强转了个身，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没事，过两天就能出院了，别让小莫担心。”

林慧的眼圈红了，却没再说话，只是把搪瓷缸放在床头柜上，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 —— 那是她早上从家里带来的，没舍得在医院食堂买早餐，想省点钱给丈夫买好点的膏药。她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馒头渣刺得喉咙发疼，却咽不出一点滋味。

张小莫看着母亲手里的干馒头，心里一阵发酸。自从父亲住院，家里的日子更紧了，母亲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先去菜市场摆摊卖菜，中午匆匆赶来医院送饭，晚上再回去收拾摊位，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她想起昨天晚上母亲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啃冷馒头，被护士撞见时尴尬的样子，眼泪差点掉下来。

“妈，您吃这个吧。”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 —— 是李老师昨天带来的营养品里剩下的，她一直没舍得吃，“我不饿，您吃了有力气照顾爸。”

“妈不饿，你吃吧，长身体呢。” 林慧把苹果推回去，又掰了块馒头放进嘴里，刚嚼了两口，就忍不住哽咽起来，“车队昨天打电话来说，这个月的运费又拖欠了，说香港那边的货主没结款，他们也没钱给我们…… 你爸跑这趟长途，油钱、过路费花了一百多，现在不仅没赚到钱，还倒贴了不少，真是跑一趟赔一趟……”

“运费又拖了？” 张建国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些，腰上的疼似乎都忘了，“我跟车队老板说了多少次，要按时结运费，他总说再等等，这都等了快一个月了！家里的房租快到期了，你妈的药也快没了，这钱要是再拿不回来，咱们怎么过？”

“我昨天去车队找过老板，他说现在金融风暴，很多货主都破产了，他们也没办法。” 林慧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干硬的馒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还说，要是再收不到货款，可能就要裁员了，到时候你连这份工作都没了……”

“裁员” 两个字像块石头，狠狠砸在张建国的心上。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 他今年四十多岁，没什么文化，除了开车什么也不会，要是真的失业了，这个家该怎么办？小莫还要上学，妻子要照顾生病的自己，一家人的生计都压在他肩上，他不能失业，也失业不起。

张小莫看着父母焦急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慌了。她想起昨天在父亲的枕头下看到的那张报纸，是母亲从菜市场捡来的旧报纸，社会版上有一篇报道，标题是 “金融风暴席卷亚洲，国内 20 万工人面临失业”，其中 “20 万” 三个字被人用红笔重重地圈了起来，油墨都渗进了纸里，看着格外刺眼。她当时没敢问，现在才明白，母亲早就知道了失业的风险，只是一直没敢说出来，怕他担心。

“爸，妈，你们别担心。” 她握住父母的手，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却很坚定，“我可以少吃点饭，不买新衣服，也不买辅导资料，只要能省点钱就行。要是爸真的失业了，我放学就去捡废品，帮家里赚钱。”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张建国摸了摸女儿的头，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爸就算去工地上搬砖，也不会让你捡废品的。你只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就是对爸最好的帮助。”

就在这时，病房墙上的电视突然响了起来 —— 是医院统一播放的新闻，正在重播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董建华的就职宣誓仪式。董建华穿着深色的西装，站在主席台中央，手里拿着宪法，庄严地宣读着誓词：“本人董建华，谨此宣誓……”

电视里的声音洪亮而庄重，与病房里的压抑气氛格格不入。突然，隔壁病房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尖锐而响亮，与董建华的宣誓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而刺眼的对比 —— 一边是国家层面的庄严仪式，象征着香港回归后的新生；一边是底层家庭的琐碎苦难，充斥着失业的焦虑、生计的窘迫和病痛的折磨。

林慧捏着馒头的指尖突然颤抖起来，像秋风中的落叶，停也停不住。她看着电视里董建华的身影，又看了看病床上的丈夫、懂事的女儿，再想起那张被红笔圈住的报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不明白，为什么香港回归了，国家说要越来越好，可她们家的日子却越来越难？为什么那么多工人要失业，那么多家庭要面临生计的困境？“别想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张建国握住妻子的手，他的手也在抖，却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就算车队裁员，我也能去工地找活干，总能养活你们娘俩。”

“可工地的活那么累，你的腰怎么吃得消？” 林慧的眼泪掉得更凶了，“都怪我没本事，不能帮你分担，还要让你这么辛苦。”

“跟你没关系，是我没本事，让你们跟着我受苦。” 张建国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女儿身上，“要是小莫将来能有出息，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就不用像我们这样辛苦了。”

张小莫看着父母互相安慰的样子，心里更加坚定了好好学习的决心。她想起那张被红笔圈住的报纸，想起 20 万失业工人的困境，想起家里的房租和父亲的医药费，突然明白，她的努力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能让父母不再为生计发愁，不再为失业担忧。

她拿起桌上的苹果，用水果刀切成三块，递给父母：“爸，妈，咱们一起吃。不管以后有多难，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能挺过去。等我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就给你们买大房子，买最好的膏药，再也不让你们受苦了。”

张建国和林慧接过苹果，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苹果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冲淡了馒头的干涩，也冲淡了心里的苦涩。他们知道，女儿的话或许还很遥远，但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只要不放弃希望，就一定能度过这场难关。

下午的时候，李婶来看望张建国，还带来了一篮子鸡蛋和一把新鲜的青菜。“建国，听说你住院了，我特意煮了几个鸡蛋给你补补。” 李婶坐在病床边，看着张建国苍白的脸，叹了口气，“我家那口子昨天也从工厂回来了，说工厂接到的香港订单少了一半，老板要裁掉一批工人，他说不定也保不住工作了。这金融风暴，真是害苦了咱们老百姓。”

“是啊，很多货主都破产了，车队的运费也结不回来。” 林慧接过青菜，心里一阵感慨，“要是真的失业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担心，咱们老百姓有的是力气，总能找到活干。” 李婶拍了拍林慧的肩膀，“我家那口子说了，要是失业了，就去跑摩的，或者去菜市场帮人卸货，总能赚点钱养家。你们也别太着急，有困难咱们互相帮衬着，总能挺过去。”

李婶的话像一股暖流，流进了林慧和张建国的心里。他们知道，在这场金融风暴中，不是只有他们一家面临困境，还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普通家庭，都在努力地生活着。只要大家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傍晚的时候，张小莫要回学校上晚自习。临走前，她把那张被红笔圈住的报纸叠好，放进书包里 —— 她要把这张报纸带在身边，作为一种提醒，提醒自己要更加努力学习，提醒自己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提醒自己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坚持下去。

走出医院大门，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张小莫裹紧了外套，看着远处的路灯，心里充满了坚定的信念。她知道，这场金融风暴带来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只要她不放弃努力，就一定能迎来美好的明天。

回到学校，张小莫坐在教室里，看着那张被红笔圈住的报纸，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好的高中，考上好的大学，将来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不仅要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还要帮助那些像他们一样在困境中挣扎的家庭，让他们也能感受到生活的温暖和希望。

晚自习结束后，张小莫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银霜。她想起病房里父母的眼神，想起李婶的安慰，想起那张被红笔圈住的报纸，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 有担忧，有焦虑，有温暖，更有坚定的信念。

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困难等着她，但她不会害怕，也不会退缩。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有父母的爱，有朋友的关心，有邻里的帮助，这些都是她前进的力量，能让她在困境中不迷失方向，在风雨中勇敢前行。

回到家，林慧还没从医院回来。张小莫坐在书桌前，拿出数学练习册，认真地演算着题目。钢笔尖在草稿纸上滑动，留下整齐的字迹，像她坚定的信念。她知道，只要她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她能实现自己的诺言，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让这个家摆脱困境，迎来更加美好的未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练习册上，照亮了上面的字迹，也照亮了她坚定的眼神。她相信，只要不放弃希望，只要努力奋斗，就没有跨不过的坎，就没有渡不过的河。这场金融风暴带来的失业潮或许很可怕，但亲情的力量、友情的温暖和个体的坚守，终将战胜一切困难，迎来阳光明媚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