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年代 第3章 第九章 独生枷锁

2012 年的初秋，北京的雨水格外多。张小莫踩着积水走进病房时，父亲张建国正靠在床头，盯着窗外的雨帘发呆。透析管从他的手臂延伸到机器上，透明的液体在管子里缓慢流动，像他此刻微弱的生命体征。女儿诺诺攥着本绘本，小皮鞋上沾着泥点，蹦蹦跳跳地跑到病床边，扬起小脸问：“姥爷，今天我们读《小熊的一家》好不好？”

张建国的眼神软了下来，想伸手摸孙女的头，却因为虚弱停在了半空。张小莫赶紧把诺诺抱到床边，让她离父亲近一些，自己则拿起毛巾，轻轻擦去父亲额头的冷汗。“爸，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说您的指标比上次稳了点。”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心里却藏着沉甸甸的心事 —— 这个月的房贷还没凑够，诺诺的幼儿园学费也该交了，父亲的透析费更是雷打不动的支出。

诺诺翻开绘本，指着其中一页画着小熊兄弟姐妹的插图，歪着头问：“妈妈，为什么小熊有哥哥姐姐，我却没有舅舅阿姨呀？” 稚嫩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像颗小石子，在张小莫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的动作顿了顿，指尖的毛巾掉在床单上。这个问题，诺诺已经问过好几次了，每次她都找借口敷衍过去，可这次，在病床上的父亲面前，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问过母亲 “为什么我没有弟弟妹妹”，母亲当时红着眼眶说 “家里条件不好，养不起”，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母亲，心里藏着多少无奈。

张建国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张小莫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恳求：“小莫，拔管吧…… 别再治了。你的房贷、诺诺的学费，还有欠王浩的钱，哪样不要钱？爸不能再拖累你了。”

“爸！您别胡说！” 张小莫的眼泪瞬间掉下来，想挣脱父亲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透析机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红色的指示灯疯狂闪烁，像在为父亲的生命倒计时。护士冲进病房，赶紧检查透析管，慌乱的脚步声和机器的警报声混在一起，让整个病房充满了紧张的气息。

诺诺被警报声吓哭了，抱着张小莫的腿，声音里满是恐惧：“妈妈，姥爷怎么了？是不是很疼呀？” 张小莫蹲下来，把女儿搂在怀里，眼泪滴在诺诺的头发上，“没事的，姥爷只是有点不舒服，医生会治好姥爷的。” 可她心里知道，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次透析都是在硬撑，而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却连让父亲安心治疗的钱都凑得吃力。

护士处理好透析管，警报声终于停了下来。她叮嘱张小莫：“病人情绪不能太激动，你们多开导开导他，不然会影响透析效果。” 说完，便拿着记录板走出了病房，留下母女俩和病床上的张建国，在沉默中面对这沉重的现实。

张建国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在床边，眼神里满是愧疚：“小莫，爸知道你难。你一个人要养孩子，要还房贷，还要管我，我活着就是你的累赘。”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要是当初…… 当初你有个弟弟或者妹妹，现在也能帮你分担点，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爸，跟这个没关系。” 张小莫擦干眼泪，坐在病床边，握住父亲的手，“就算有弟弟妹妹，我也不会让他们替我分担，您是我的父亲，照顾您是我应该做的。” 可她心里清楚，父亲说的是实话。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她从小就知道，父母的养老、家里的重担，将来都要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小时候觉得是独享父母的爱，长大后才明白，这份爱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是无人分担的孤独。

诺诺停止了哭泣，拿着绘本，小声地念起了上面的文字：“小熊和哥哥姐姐一起帮妈妈摘苹果，一起陪爸爸钓鱼……” 张小莫听着女儿的声音，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放学，父亲都会骑着自行车来接她，车筐里总装着她爱吃的糖葫芦；每次生病，母亲都会守在床边，给她熬粥、讲故事。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穷，却充满了温暖，可现在，她连给父亲一个安稳的晚年都做不到，还要让女儿跟着她一起担心。

她起身去接热水，路过窗台时，瞥见了那盆枯死的绿萝。那是去年父亲住院时，她从家里带来的，想让病房里多些生机。刚开始她还会记得浇水，可后来因为工作忙、照顾孩子、跑医院，渐渐就忘了。现在的绿萝，叶子已经全部枯黄，藤蔓耷拉在花盆外，像极了此刻的她，在多重压力下，快要支撑不住。

“这绿萝…… 怎么枯死了？” 张建国也看到了窗台的绿萝，声音里带着惋惜，“以前你妈在家，养什么都活，现在……” 他没再说下去，可张小莫知道他想说什么。母亲因为要帮忙带诺诺，不能一直守在医院，家里的事、孩子的事，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连一盆绿萝都没时间照顾，更别说好好照顾自己了。

接完热水，张小莫给父亲倒了杯温水，又给诺诺剥了个橘子。诺诺拿着橘子，掰了一瓣递给张建国：“姥爷，吃橘子，甜甜的。” 张建国接过橘子，放进嘴里，却没尝出甜味，只觉得心里发酸。他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看着孙女天真的脸庞，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太不合格了，没能给女儿更好的生活，反而让她背负了这么多。

下午，母亲林慧提着饭盒来医院，里面装着父亲爱吃的小米粥和炒青菜。“今天诺诺在幼儿园乖不乖？老师没说什么吧？” 林慧一边给张建国盛粥，一边问张小莫，“我早上送她去幼儿园，老师说这个月的学费该交了，我已经帮你垫上了。”

“妈，怎么能让您垫钱呢？我这两天就把钱给您。” 张小莫的声音里带着愧疚，母亲为了帮她带孩子，已经够辛苦的了，还要为她操心学费的事。

“跟妈还客气什么？” 林慧叹了口气，“你爸这病要花钱，房贷要还，诺诺要养，你一个人怎么扛得住？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她看了眼张建国，又补充道，“刚才在路上，我碰到李叔了，他说要是你周转不开，他还能再借你点钱，你别太着急。”

张小莫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她知道，母亲和李叔都是怕她压力太大，可她不想再麻烦别人了。这些年，为了父亲的病，她已经跟亲戚朋友借遍了钱，现在还欠着王浩的 8 万，她不想再增加新的债务。

“妈，不用了，我这月发了工资，就能把学费还您，房贷我也跟银行商量好了，先还最低还款额。” 她勉强笑了笑，不想让母亲担心，“您放心，我能撑得住。”

林慧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张建国喂粥。病房里又恢复了沉默，只有透析机工作的 “嗡嗡” 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成一曲压抑的旋律。

傍晚，张小莫要去接诺诺放学，还要赶去公司加班，只能跟父母告别。“爸，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您。妈，您也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她抱了抱母亲，又摸了摸父亲的头，转身带着诺诺走出了病房。

走出医院，雨还在下，打在伞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响声。诺诺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张小莫的腰，小声问：“妈妈，姥爷什么时候能好呀？我想让姥爷陪我去公园玩。”

“快了，等姥爷病好了，咱们就带他去公园玩，好不好？” 张小莫的声音带着哽咽，她不知道父亲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作为独生女，她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商量，没有可以分担压力的人，所有的困难，都要她一个人扛；所有的委屈，都要她一个人咽。

骑到小区门口时，她看到了贴在公告栏上的房贷催缴单，红色的 “逾期通知” 四个字格外醒目。她深吸一口气，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给银行客服打了电话，申请延期还款。挂了电话，她看着身边的诺诺，又想起病床上的父亲，突然觉得，这独生的枷锁，真的太重了，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回到家，她先给诺诺洗澡、讲故事，等女儿睡着后，又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公司的工作。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的脸，眼尾的细纹越来越明显，头发也多了几根白发。她想起白天父亲说的 “拔管”，想起那盆枯死的绿萝，想起诺诺问的 “为什么没有舅舅”，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厉害。

凌晨一点，她终于完成了工作，趴在桌子上，想稍微休息一下。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家里有个弟弟，弟弟帮她一起照顾父母，帮她一起还房贷，帮她一起分担所有的压力。她不再孤单，不再疲惫，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可当她醒来时，发现只是一场梦，现实依旧是冰冷的 —— 她还是那个独生女，还是要一个人，扛起所有的重担。

她站起身，走到阳台，看着窗外的雨。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淡淡的光。她想起父亲说的 “要是有个弟弟妹妹就好了”，想起母亲的担忧，想起诺诺的期盼，突然觉得，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她能摆脱这独生的枷锁，能让父母安享晚年，能让女儿快乐成长。

她回到卧室，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虽然现在很难，虽然无人分担，但她不能放弃。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为了女儿，她必须坚强地走下去，像那盆枯死的绿萝，只要还有根，只要还有希望，就一定能重新发芽，重新绽放生机。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地起床，给女儿做了早餐，送她去幼儿园后，便直奔医院。走到病房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笑着对父亲说：“爸，今天天气好，等您透析结束，咱们让妈推着轮椅，带您去楼下晒晒太阳。” 张建国看着女儿的笑容，眼里也泛起了光，轻轻点了点头。

窗台的枯死绿萝还在，可张小莫心里知道，只要她不放弃，只要家人还在，这独生的枷锁，终将被打破，她会带着家人的爱和期盼，一步步走出困境，迎来属于她们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