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久到殿外的日影都偏移了几分,皇帝终于开口。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罕见的、仿佛瞬间被抽干力气的疲惫与深不见底的沧桑,
吐露了那被华丽龙袍与巍峨宫墙掩埋了十年的、血腥而丑陋的真相:
“修儿……”
皇帝的目光涣散,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向了某个虚无的、充满悔恨与权欲交织的过去,
“有些事的经纬……非你眼前所见这般黑白分明。景司……他当年,痴恋北狄王庭的郡主,闻人晴禾。”
皇帝的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像在咀嚼苦涩的砂石,
“朕,出于国策,出于皇室体统,更出于……对北狄的忌惮,坚决不允。后来……闻人晴禾死于边境冲突,而那场最终屠灭北狄王庭、间接致她殒命的战役……统帅正是沈铮。景司因此,恨朕,更恨沈铮入骨。”
皇帝闭上眼,似乎不忍回忆,“所以,当后来他拿着那些精心炮制的‘证据’,指证沈铮通敌时……朕,选择了默许。”
南晏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听到自己血液冷却的声音,听到信念崩塌的巨响。
皇帝的语气逐渐变得冷酷,那是一个帝王在剖析政治时的绝对理性,残酷得不带一丝温度:
“沈家三世为将,门生故旧遍布军中,沈铮本人更是功高盖世,声望无两……功高震主,古来皆然。”
“朕,亦有忌惮。景司递来的这把刀,既可除去一个潜在的威胁,稳固皇权,又能……暂且平息他心中对朕的部分怨怼。”
“皇室威严,江山稳固,高于一切。有些牺牲……是必要的代价。”
“必要的代价?!”
南晏修猛地抬头,眼中赤红,震惊与痛心如同火山般喷涌,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失望而撕裂,
“就为了您所谓的猜忌与权衡,就为了安抚另一个儿子的私怨,您就可以纵容他诬陷忠良,默许他屠戮沈家满门?!”
“那是上百条人命!是为这个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功臣!父皇,您的‘必要’,就是建立在如此肮脏的谎言与鲜血之上吗?!”
“放肆!”
皇帝勃然变色,龙颜震怒,拍案而起,声震殿瓦,
“此案已过去十载!如今四海升平,你却在此翻搅旧案,揪住不放,究竟是何居心?!是想质疑朕的决断,还是想借此动摇国本,图谋不轨?!”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南晏修却寸步不让。
他挺直脊梁,如同雪原上孤傲的青松,目光如淬火的利剑,直刺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身影:
“儿臣不敢质疑先帝,更不敢质疑父皇。”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与铿锵的力量,
“儿臣只是不忍见忠魂含冤,英骨蒙尘!沈铮将军一生为国,身上伤痕皆是战功勋章,最终却背负叛国污名,死不瞑目!”
“父皇,今日北疆将士若知,他们舍生忘死扞卫的朝廷,他们效忠的君王,可能会因猜忌与私怨,就将他们的统帅定为叛贼,屠其满门,他们会如何想?”
“军心若散,边疆若乱,国本——才将真正动摇!”
他句句掷地有声,字字泣血。
不提南景司后续的谋逆大罪,只死死抓住“沈家之冤”与“军心国本”这两点,进行最猛烈的抨击与最直接的逼宫。
皇帝被他这番融合了真情与政理的诘问逼得哑口无言,脸色青白交加,胸膛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自幼沉稳、如今却锋芒毕露、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甚至心悸的儿子。
南晏修看准时机,不再进逼,而是忽然撩起袍角,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蟠龙金砖之上。
这一跪,力道千钧,声响回荡。
“父皇!”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不再有丝毫退让,
“沈家之冤,天下已有议论,军中亦有微词。如今证据确凿,若朝廷不能秉公处理,平反昭雪,则天下忠臣寒心,将士疑惧!”
“儿臣恳请父皇,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军心民心为念,下旨重审沈铮一案,公开为沈家平反!此非为翻旧案,实为固国本、安天下!”
他没有威胁,只是将最残酷的利害关系,**裸地摊开在皇帝面前。
他将一桩沉冤旧案,巧妙地与当前帝国最核心的稳定问题捆绑在一起,让皇帝无法回避。
皇帝站立着,身影在巨大的龙椅旁显得有些佝偻。
他看看跪地不起、态度决绝的儿子,又看看案头那些白纸黑字、逻辑严密、几乎无法辩驳的证据誊录。
朝堂上的暗流,军中的传闻,南晏修如今在朝野的声望……种种因素在他脑海中急速权衡。
他知道,南晏修今日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若强行压下,不仅会彻底激化父子矛盾,更可能让此事通过其他渠道爆发,届时皇室颜面尽失,局面将更加难以收拾。
南晏修只提沈案,未深入追究其他,也未立刻将矛头直指甲胄在身的南景司,这或许……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妥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