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九年,十二月十五。
南京城外,玄武湖畔。
岁暮天寒,一场罕见的冬雪席卷了江南,
将素有“六朝金粉”之称的金陵古城彻底覆盖,琼花碎玉,纷纷扬扬,不见尽头。
往日里飞檐斗拱、画栋雕梁的市井街巷,此刻皆被一片纯白吞噬,唯有偶尔探出雪堆的鸱吻或兽头,暗示着其下掩埋的昔日繁华。
昔日碧波荡漾的玄武湖也已冰封大半,唯有湖心处尚有寒水幽深,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
湖畔那座精致的听雪轩,此刻门窗紧闭,将凛冽的寒风隔绝在外。
唯有檐下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剧烈摇晃,晕开一圈昏黄模糊的光晕,成为这片银装素裹中唯一一点暖色,却也显得如此微弱和挣扎。
轩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盆中烧得正旺,不时爆出一两声“噼啪”轻响,溅起几点星火。
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略显幽暗的空间,驱散了从门窗缝隙试图侵入的每一丝寒气,将室内烘得干燥而舒适,与窗外那个冰封雪埋的世界恍如两个毫不相干的乾坤。
然而,这暖意却化不开室内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无形压力。
大明皇帝朱由检,与曾经的“闯逆”,大顺永昌皇帝,如今据守川陕一隅的李自成,隔着一张光可鉴人的紫檀木茶几,相对而坐。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却又在无声中疯狂回溯,将那些血与火交织的画面强行拉至眼前——
北京城头摇曳的烽烟、景山歪脖树下那棵老树的阴影……无数画面似乎在这静谧而紧张的对峙中无声地流淌。
林天,这个身份特殊、手握重兵,并以江南为基业悄然改变着时局的男人,此刻坐在侧位。
他姿态看似放松,身体微微后靠,一只手随意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光滑的木纹。
但他的目光,始终不着痕迹地扫视着眼前这两个曾搅动天下风云、本该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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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他,以难以想象的魄力和手段,促成了这次堪称石破天惊的会面。
茶几上,三杯沏好的武夷山极品大红袍正氤氲着袅袅热气。
那醇厚独特的岩骨花香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本是世间难得的享受,此刻却无人有心品鉴。
两杯放在崇祯与李自成面前,杯中的茶水已然微凉,浮叶沉底,一如主人冰冷的心境。
唯有林天面前那杯,尚有丝丝热气溢出。
沉默,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听雪轩的每一个角落。
——。
最终,还是崇祯皇帝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终究是已经君临天下十九载的皇帝,纵然山河破碎,那份深入骨髓的帝王尊严,让他在任何场合都不愿长久地落于被动。
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失香的茶水,
崇祯语气冷淡得如同窗外的冰雪,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听说…闯王在四川,过得不太顺遂?”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矜持与疏离,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从唇齿间挤出。
李自成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霜的眼睛掠过一丝阴霾。
他自然听得出这话语底下潜藏的意味。他端起茶杯,仰头将微凉的茶汤一饮而尽,动作带着武人的豪迈。
“劳陛下挂心,还过得去。”
“也是。”
崇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他嘴角扯动,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毕竟,连北京城那等金城汤池都能攻破的人,区区一个张献忠,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中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直刺李自成的心窝。
连一旁静观的林天,都忍不住微微侧目,看了崇祯一眼,心中暗叹,
这位皇帝陛下,终究是放不下那刻骨的恨意。
李自成握着空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
猛地抬起头,李自成目光不再回避,直直地迎上崇祯那双深邃的眼眸。
“朱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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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陕西汉子特有的直率与剽悍,
“你大可不必如此!俺老李虽然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年圣贤书,但不是个傻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恨我破了你的北京城,
逼得你…(他顿了顿,终究没说出‘差点煤山自缢’之类的字眼)…俺认!俺李自成敢作敢当!”
李自成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可事到如今,说这些酸溜溜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北京城现在是谁占着?是你?是我?还是那些鞑子?!
你我在这里争个面红耳赤,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这番直白而激烈的话语,轰得崇祯一时愣在当场。他习惯了臣子的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何曾被人如此当面顶撞,甚至可说是“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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