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八年,九月二十五,杭州。
这个曾经的江南繁华之地,如今却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的气氛中。
深秋的寒意似乎提前侵入了这座城池,连西子湖的碧波也显得格外清冷。街道上行人稀少,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面带忧色。
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唯有粮店前排起了长龙,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马士英“护送”着弘光帝朱由崧,历经近十日的仓皇跋涉,终于抵达了这座备用的都城。这支狼狈的队伍丢盔弃甲,旌旗歪斜,与其说是“圣驾南巡”,不如更像是一群惊弓之鸟的逃亡。
迎接他们的并非想象中的万众归心与箪食壶浆,而是一种混合着好奇、审视乃至冷漠的尴尬氛围。
临时征用的杭州府衙,被匆忙间挂上了“行宫”的匾额,显得不伦不类,成了所谓的“行宫”。门前守卫的兵卒精神萎靡,眼神中透露出迷茫。府衙内,原本属于地方官吏处理政务的正堂,被简单布置了一番,充作皇帝的临时朝堂。
弘光帝朱由崧惊魂未定地坐在略显简陋的正堂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躲闪,对眼前这群陌生的杭州官员充满了不信任。他早已习惯了南京的奢华和曾经朝堂诸臣公的“庇护”,如今骤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杭州,只觉得处处都不自在,安全感荡然无存。
马士英站在下首,强打着精神,但眉宇间的疲惫和落魄却难以掩饰。他身上的蟒袍皱巴巴的,沾满了旅途的尘土,早已不复往日的光鲜。
更让他心力交瘁的是,自踏入杭州地界起,他就敏锐地察觉到,杭州乃至整个浙江的官员,对他们的态度极其微妙,甚至可说是冷淡。
以浙江巡抚张秉贞、巡按御史吴春枝为首的一批本地官员,表面上对“圣驾”的到来表示了恭敬,口称“接驾来迟,罪该万死”,但言语行动间,却透着一股明显的疏离和审视。他们并未立刻表态将全力支持这个从天而降的流亡朝廷,反而在最初的寒暄之后,迅速将话题引向了现实的困境,以“局势未明”、“需从长计议”为由,在钱粮、兵权等关键问题上开始虚与委蛇了起来。
“马阁老,”张秉贞上前一步,拱了拱手,语气平淡,“圣驾莅临杭州,实乃浙江百姓之幸,臣等不胜惶恐。然如今南京沦于左逆之手,江北又有林天虎视,局势危如累卵。杭州虽素称富庶,然仓促之间,要供应朝廷一应用度,恐力有未逮啊。且各地军镇态度不明,浙江兵微将寡,自保尚且堪忧,若要北伐光复,还需阁老费心联络四方忠义,共商稳妥大计才是。”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在哭穷,并暗示马士英如今势弱,要想在杭州立足,必须依靠他们这些地头蛇,并拿出实实在在的利益或承诺来交换。
马士英心中暗恨,这些地方官僚平日里在他面前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极力巴结?
如今见他势颓,竟敢如此拿捏!但他脸上却不得不挤出几分和煦的笑容,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张抚台所言极是。如今国难当头,正需我等同心协力,共扶社稷。陛下在此,便是正统所在!只要我等上下一心,何愁不能光复南京,剿灭叛逆?届时,诸位皆是中兴功臣,青史留名,封妻荫子,不在话下。”他试图通过“画个饼”的方式来打动对方,暂时稳住阵脚。”
这时,巡按御史吴春枝在一旁不阴不阳地补充道,他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文官特有的挑剔:“阁老说的是‘同心协力’,自然是正理。只是这‘同心协力’,也需有个章程,明晰权责才好。如今朝廷机构不全,六部九卿多有缺失,政令如何通行?各地官员、将领,是听南京左逆的,还是听杭州朝廷的?这些,都需尽快明确,形成制度,方能号令统一,不致混乱啊。”
这番话,看似在为朝廷规制考虑,实则是在逼宫,要马士英交出权力,或者至少与他们共享权力,承认并巩固他们在新朝廷中的核心地位和话语权。
马士英岂能不知这其中的机锋?宦海沉浮数十载,他对这套权术把戏再熟悉不过。
但他如今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手中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唯一的政治资本就是身边这个吓破了胆、毫无主见的皇帝。形势比人强,他只能暂时隐忍,与之周旋,争取时间。
“吴御史所虑极是,朝廷纲纪,乃是根本,自然要尽快恢复。”马士英压下心中的怒火,语气变得更加“诚恳”,“只是眼下百事待兴,千头万绪,还需一步步来。待陛下稍事安顿,圣体康宁,本阁便立即与张抚台、吴御史及浙江诸位贤达详细商议,拟定一个稳妥章程,再禀明陛下裁定。当前最紧要者,乃是确保行在安全,稳定杭州民心。”
这场气氛压抑的朝见草草结束后,马士英回到临时安排给他的、距离府衙不远处的宅院。一进书房,他再也按捺不住,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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