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午后的光影,缓慢地、无声地移动着,从窗格的这一边,流淌到那一边,如同一条静谧的、金色的河流。沙沙的翻书声,偶尔的咳嗽,远处管理员推着还书车经过的、轮子与地面摩擦的轻响,构成一种恒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空气里浮尘在光柱中缓缓沉浮,带着旧纸张和木头书架特有的、陈年的气味。
沈清莲维持着看书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书页摊开在同一页,密密麻麻的化学公式和反应机理,像一群冷漠的、难以解读的密码。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却并未真正“看”进去。所有的感官,都像最精密的雷达,处于一种高度警戒却又极度内敛的状态。她不需要回头,甚至不需要抬眼,就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阅览室对角线的另一端,靠近那扇有着大片梧桐叶阴影的窗户旁,那个存在。
沈星河。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僵硬苍白的雕像。面前摊开的书,大概是课本或习题集,但他一动不动,没有翻页,也没有写字。他只是低着头,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深深陷入了某种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泥泞的沉思,或者仅仅是纯粹的、沉重的呆滞。偶尔,他的肩膀会几不可察地颤抖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寒冷侵袭;或者,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白色的月牙痕。
他们没有再对视。从那一次短暂、激烈、无声的碰撞之后,目光便像受惊的鸟,迅速缩回了各自的巢穴,再也不敢轻易探出。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却又坚韧无比的丝线,已经悄然缠绕在两人之间,将这两个相距十几米、看似毫无交集的灵魂,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这根线,由秘密、罪恶、恐惧和某种扭曲的共生需求编织而成,比任何誓言都更加牢固,也更加令人窒息。
清莲能感觉到他。不是通过视线,也不是通过声音,而是一种更加玄妙、也更加确定的“场”的感应。就像磁铁的两极,即便中间隔着阻碍,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和极性。她能感觉到他那边的空气,似乎都更加凝滞,更加沉重,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悲伤和惊惶。而她这边,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深不见底的寂静和冰冷。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种无需言语、甚至无需眼神交流的、冰冷的界限。
她不会回头看他。他也不会抬头望向她所在的角落。他们像是生活在同一个玻璃鱼缸两端的两条鱼,被无形的水壁隔开,各自游弋,却共享着同一片被污染的水域,呼吸着同一口稀薄的、充满压力的空气。任何一次直接的、刻意的目光接触,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引发不可预知的崩坏。所以,他们选择用最细微的、近乎本能的方式,来确认对方的存在,来维系这岌岌可危的、名为“共犯”的联结。
大约过了半小时,或者更久。清莲感到脖颈有些僵硬,她需要稍微活动一下。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地转动脖子,而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刻意的、不会引起任何不必要注意的幅度,微微抬起了头,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一个正在整理书架的管理员身上,仿佛只是看书久了,自然地放松一下。
就在她抬头后不到三秒,对角线的另一端,沈星河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仿佛也坐累了,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肩膀向后靠了靠,视线从桌面抬起,茫然地投向窗外摇曳的梧桐叶阴影。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无意识的,但清莲知道,那不是。那是一种同步,一种被无形的丝线牵动而产生的、微妙的条件反射。他也在用他的方式,确认她“还在”,确认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没有被打破,确认他们依旧被绑在同一条船上,在同样的惊涛骇浪中沉浮。
又过了一会儿,清莲需要从书包侧袋里拿一支红色的笔做标记。她没有大幅度动作,只是将手垂到身侧,摸索着拉开拉链,指尖探进去,精准地找到那支笔,然后极其平稳、缓慢地抽出,放在摊开的书页旁。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几乎在同一时刻,沈星河那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笔帽被拔开的“咔哒”声。很轻,在图书馆的背景音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清莲听到了。那不是他平时用力时会发出的声音,而是一种带着犹豫的、小心翼翼的轻响。仿佛他也正好需要动笔,或者,仅仅是感知到了她这边细微的动作,下意识地做出了回应——用声音,确认彼此仍在同一个“频率”上。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没有任何暗示,却在这些最细微的动作、最不易察觉的声响中,建立起一种诡异的、同步的节奏。像两颗隔着遥远距离、却拥有相同震动频率的星辰,在黑暗的宇宙中,孤独地共鸣。
清莲甚至能“听到”他呼吸的节奏。当她专注于书本,呼吸平稳悠长时,那边隐约传来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似乎也会慢慢平复一些,尽管依旧带着难以消除的颤抖。而当她因为某个难题微微蹙眉,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一瞬时,她能感觉到,对角线的空气似乎也凝滞了半分,仿佛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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