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御案上,并排摆着两份东西。
一份,是张伟那封滴水不漏的奏折。另一份,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刚刚呈上来的,更为详尽的密报,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个钱书吏的来历,以及他与户部侍郎王谦的远房亲戚关系。
两份东西,说的是同一件事,但角度和目的,却截然不同。
朱元璋的手指,在张伟的奏折上,轻轻敲击着。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乾清宫里的气氛,却比数九寒冬还要冷。
“好一个‘内务司’。”朱元璋的嘴角,勾起一抹难测的弧度,“这个张伟,是跟咱要一把刀啊。”
站在下首的蒋瓛,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知道,皇帝说的“刀”,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给张伟一把可以在船厂内部斩断乱麻的刀。另一层,是张伟将一把刀,递到了皇帝的手里。
他没有直接哭诉喊冤,指着傅友德的鼻子骂娘,而是把证据摆上来,然后请求成立一个“内务司”,将处置权,完全交还给了皇帝。
这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政治智慧。他要的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党争,而是解决问题的权力。他相信,皇帝会用这把刀,砍向该砍的人。
“傅友德……”朱元璋念叨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咂一道陈年的老酒。
半个时辰后,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傅友德,被宣进了乾清宫。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在官场上屹立不倒的老臣,今日却感到了一股透骨的寒意。他跪在地上,听着皇帝用一种拉家常般的语气,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友德啊,你跟咱多少年了?”
“回陛下,自您渡江,臣便追随左右,至今已二十六载。”傅友德的声音,有些干涩。
“二十六年了……”朱元璋叹了口气,“人老了,眼神就容易不好使。眼神不好,就容易被底下的小人蒙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友德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他知道,正题来了。
“臣……臣治下不严,用人不明,请陛下责罚。”他将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
朱元璋走下龙椅,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动作甚至称得上温和。
“责罚?你劳苦功高,咱为何要责罚你?”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户部的账,最近似乎有些乱。王谦那个侍郎,我看也有些累了,让他回家歇着吧。至于那个跑了的钱书吏,咱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咱的锦衣卫,是吃干饭的吗?”
最后一句,是对蒋瓛说的,但那股森然的杀气,却让傅友德浑身一颤。
王谦,完了。那个钱书吏,以及他背后所有可能牵扯到的人,也完了。皇帝用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完成了最血腥的清洗。
“海事总局那边,张伟说造舰的用度,像个无底洞。户部的人,业务不熟,总是算错账,耽误事。”朱元璋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正题。
傅友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咱想了想,这事儿,还得专业的人来办。”朱元璋看着他,笑了,“从今天起,龙江总船厂的所有开支用度,由你傅尚书,亲自总揽。每个月,咱要亲自看你送上来的账本。钱,要多少,咱给多少。但咱要你保证,一个铜板,都不能花在冤枉处。一根钉子,都不能耽搁在路上。你,能不能给咱办到?”
傅友德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明白了。皇帝没有罢他的官,没有削他的爵,而是给了他一个最恶毒的“惩罚”。
让他,这个张伟最大的政敌之一,亲自去给张伟当“后勤总管”。
从此,龙江船厂但凡出一点关于钱粮物料的纰漏,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他傅友德。他不仅不能再使绊子,还得想方设法,求爷爷告奶奶地保证张伟那边万事顺遂。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臣……遵旨。”傅友德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当盖着玉玺的圣旨,和崭新的“内务司”腰牌,送到龙江总船厂时,曹正淳正站在那台轰鸣的蒸汽机前,看得出神。
他换上了一身飞鱼服,虽然没有品级,但腰间那块刻着“内务”二字的乌木腰牌,却比任何官服都更有分量。
他抚摸着那冰冷的铁牌,再也不是那个在运河上仰人鼻息的漕帮头子,也不是那个在张伟面前诚惶诚恐的投效者。从今天起,他是皇帝的刀鞘,是张伟的影子。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真真正正地,站稳了脚跟。
“大人,这就算是……名分?”曹正淳走到张伟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这只是开始。”张伟看着他,“老曹,这把刀,递给你了。它能做什么,不取决于我,也不取决于陛下,而取决于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快,准,狠。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根有问题的连杆,也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工匠内斗的消息。”
“大人放心,有我曹正淳在,这船厂里,连老鼠想打个洞,都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曹正淳的腰杆,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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