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歇,江南的梅霖便携着浸骨的湿寒漫过江堤。陈砚立在苏州府望江亭中,指尖攥着的河工图被江风卷得簌簌作响,图上“固堤”“疏淤”的朱笔标注,在眼前实景里竟成了镜花水月——浑黄的江水已漫过半人高的堤岸,淹没的稻田里,去年未及收割的稻秆在浪中沉浮,远处村落间,数间茅舍的檐角塌入水中,露出半截泡得发白的梁木,在烟雨里透着萧索。
“状元郎,再往前去不得矣!”带路的老河工周伯拄着枣木拐杖,裤脚卷至膝头,露出被江水浸得浮肿的小腿,皮肤上满是细密的皱裂。老人浑浊的眼珠里滚出泪珠,砸在沾着泥点的粗布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痕:“这江堤去岁才修过,官府言说用了千斤巨石筑牢,孰料春汛一来便溃了三丈有余。咱村三十余户人家,十二户房舍被冲毁,李老汉家的孙儿,便是搬粮时被浪头卷走的……”话至此处,老人喉头哽咽,拐杖拄着青石板的力道,让杖头都泛了白。
陈砚俯身扶住险些打滑的周伯,指尖触到老人胳膊上嶙峋的骨节,心口竟似被江底的冰碴狠狠扎了一下。他抵苏州府不过三日,尚未到府衙交割文书,便带着两名昭镜司密探直奔江堤——此乃沈惊鸿离京前特意嘱托:“治河先察民苦,若不知黎庶颠沛,纵修万丈长堤亦是虚设。”此刻望着江水中漂浮的破釜残甑、散落的秧苗,他才真切懂了沈大人那句“水利者,农耕之根脉也,根脉腐,则黎庶无生”的千钧分量。
“周伯,去岁修堤的工头是谁?所用石料取自何处?”陈砚从袖中取出一本蓝布账册——那是沈惊鸿令苏文预先备下的,详录近五年江南治河的拨款明细。他指尖点在“三万两白银”的字样上:“账册载去岁拨款三万两修堤,按市价足可购五千斤巨石,兼加固堤基亦有余裕,何以如此不堪一击?”
周伯警惕地扫过四周,佝偻着身子凑到陈砚耳畔,声音压得极低:“还不是张大户与河工同知刘渊勾结作祟!去岁修堤时,他们哪里买过什么巨石,尽捡些江边散碎石子堆砌,外头糊层薄水泥便敢欺瞒上官。那三万两白银,估摸着两万两进了二人私囊!咱几个老河工瞧着凶险,上前劝谏,反被刘渊的爪牙毒打,骂咱‘多管闲事,欲断官爷财路’!”老人说着撸起衣袖,一道尺许长的旧疤在枯瘦的胳膊上分外刺目,“这便是彼时所受之伤,每逢阴雨天便疼得钻心。”
陈砚指节攥得泛白,账本的竹纸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他忆起沈惊鸿离京前塞给他的昭镜司令牌,彼时她言:“若遇地方官勾结豪强,可直调属地密探,证物确凿便先拘后奏。”当时他尚觉沈大人虑事过周,此刻方知江南水患,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天灾,而是**交织的沉疴。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凉得让他打了个寒颤,却更坚定了他查清真相的念头。
同一时辰,京城昭镜司值房内,沈惊鸿正对着工部呈递的江南河道图蹙眉。图上朱笔圈定的“险段”,与陈砚方才快马送抵的密信标注判若云泥——工部图中险段尽在荒无人烟的郊野,而陈砚所标之处,皆为村落聚居、农田密布的要害之地。“工部里头,果然藏着猫腻。”沈惊鸿指尖轻叩紫檀桌案,桌角堆叠的卷宗中,一卷泛黄的奏疏格外醒目,那是先父任御史时所书的江南水利疏,其上“苏州江堤,要害在民聚之所,舍此修彼,徒费帑银而无实效”的字迹,虽经岁月浸蚀,却字字如刀,戳中积弊要害。
“大人,工部侍郎张敬求见。”青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审慎——张敬乃张大户的堂兄,去岁江南修堤的款项,正是经他手批拨。沈惊鸿眼底寒芒一闪,将先父奏疏悄然归入卷宗:“传他进来。”
张敬身着藏青罗袍,手捧描金漆盒缓步而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纹:“沈大人近日操劳新政,下官特从江南带来新采的碧螺春,愿为大人涤尘解乏。”他将漆盒往前递了递,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桌案上的河道图,眼神闪烁。沈惊鸿并未接盒,只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官椅:“张大人此来,怕是为江南水利之事吧?”
张敬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又堆起如常的谄媚:“下官正是为此而来。听闻陈状元在苏州查勘河堤,那后生虽有抱负,却恐于河道利弊不甚熟稔。下官特来禀报——去岁修堤的险段已尽数加固,今岁只需小补,不必劳师动众兴大工。”他端起案上的雨前龙井抿了一口,试图掩饰眼底的慌乱,“况且国库刚为科举助考坊拨银,若再兴修水利,恐帑银周转维艰啊。”
“帑银周转维艰?”沈惊鸿忽尔展眉,眸中寒芒伴着嗤笑绽开,从卷宗中抽出陈砚的密信,抬手掷在张敬面前,竹纸落地的轻响竟似惊雷,“陈状元在苏州查明,去岁修堤用的尽是散碎石子,三万两白银仅耗八千两,余下两万两千两,半数入了张大户私库,半数归了刘渊囊中——张大人,你道这帑银是周转不开,还是被蛀虫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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