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斯沉浸于《忆往录》的撰写,与过往的灵魂对话之时,他这处偏僻的乡野居所,竟迎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访客——一行风尘仆仆的“墨家工匠”。他们的“偶来访”,并非官方安排,而是听闻了李斯在此地改进农具、兴修水利的事迹后,慕名而来,希望能与这位昔日的帝国丞相、如今的实干家交流印证。
这行人约有四五位,风霜之色刻在每个人的脸上。为首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面容黝黑如田间的沃土,纵横的皱纹里仿佛嵌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尘垢。他的一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与细微的划痕,那是与斧、凿、锯、锉经年累月打交道留下的印记。然而,与这粗糙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锐利如隼的眼眸,开阖之间,精光闪烁,似能洞察机巧之微、结构之妙。他自称姓墨,旁人皆恭敬地称其为“墨师”。其余几位则是他的弟子或同门,年纪轻者二十出头,年长者亦近不惑,但无一例外,衣衫虽洗得发白,甚至打着整齐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们身上带着常年与金石木料为伍的独特气息,步履沉稳,眼神专注,一种源于对技艺自信的沉静气质,使他们与寻常的农夫匠人迥然有别。
他们的到来,让李斯那素来只闻鸡鸣犬吠、书页翻动声的小小院落,顿时增添了几分生气与人声,也引来了几位好奇的乡邻在远处观望。李斯闻报,搁下手中的笔,略整衣冠迎出。看着眼前这群朴拙而内蕴精神的访客,他并未因清修被打扰而感到不快,反而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兴趣。他深知,墨家学派自秦统一后,因其严密的组织性和“非攻”、“尚贤”等核心思想与高度集权的帝国体制及法家理念有所抵牾,已逐渐式微,转入地下或散落民间。但其重视科技、逻辑,擅长守城、工巧的实用传统,如同地火,并未完全断绝。能在如此乡野之地,遇到或许承袭了真正墨学技艺精髓的传人,实属意外之缘。
在李斯那间陈设简朴、书卷与农具并存的客厅(兼书房)中,双方分宾主落座。侍童奉上粗茶,雾气袅袅。墨师态度不卑不亢,向李斯行了一个古朴而标准的揖礼,动作干脆利落,开门见山地说道:“冒昧打扰李公清修,还望海涵。我等云游四方,访查各地民生技艺,听闻李公隐居于此,不仅兴学教化,更亲力亲为,改进犁铧,制作翻车,惠泽乡里,心中感佩不已。墨家素重‘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于机巧制造略有心得。故特来拜会,一是向李公身体力行、造福于民之举致意,二也是想亲眼看看那些新式器具,切磋琢磨,或能彼此裨益。”
李斯闻言,心中一动。他当年位居丞相,为了富国强兵,巩固帝国,也曾以朝廷之力,征召和利用过墨家、公输家等流派的技术人才,用于军械制造、宫室营建、水利工程等方面,深知他们在实用技术上的深厚造诣与严谨态度。如今归隐林泉,所思所行更多在于脚下这片土地与黎民百姓的福祉,能与这些摒弃空谈、专注于“利民”实学的墨者交流,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墨师言重了。”李斯温和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遇见同道者的欣然,“老夫所为,不过是一些躬耕之余的微末尝试,聊尽心力,岂敢当‘兴利’二字。墨家技艺精湛,格物致知,闻名已久,昔日帝国诸多工程,亦受惠良多。诸位能屈尊前来,正好可指点其中粗陋不足之处。”
于是,李斯亲自带着墨师一行人,去往村边的田埂与溪流之畔。时值午后,阳光和煦,农人正驾着改进后的曲辕犁翻耕土地,溪边的翻车也在农夫的脚踏下,咯吱作响地将河水提入渠中。墨家工匠们立刻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他们看得极为仔细,不时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犁铧的弧度与光滑度,敲击听音以辨材质;仔细观察翻车龙骨的每一个榫卯连接,水板与链节的配合,甚至亲自挽起袖子,上手操作体验,感受用力的大小与机构的流畅程度。他们的眼中闪烁着评估与思索的光芒,时而彼此低声快速交流,用着一些如“力矩”、“承重”、“摩擦”、“效率”等李斯不太听得懂的专门术语,手指在空中比划着结构的运动轨迹。
回到院中,墨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坦诚之色,直言不讳地对李斯说道:“李公,这曲辕犁设计确实巧妙!尤其是这辕曲之度,与犁评、犁箭的升降配合,深合杠杆、牵引之力学至理,确比旧式直辕省力高效,转向亦灵活得多。这翻车亦是不凡,虽整体结构因乡间条件所限,略显朴拙,然其以循环链板汲水之构思,堪称精妙,能以人力实现连续提水,效率大大优于间歇起落的桔槔与费时费力的戽斗。实乃切实利民之器!”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专注,指出了几处可以进一步优化的细节,“不过……依在下浅见,若此处犁壁角度再微调半度,破土或更顺畅;翻车龙骨链节的木质,若能选用更致密耐磨的硬木,或以铁片包角,可延寿数载;再者,这脚踏传动机构,若能在此处增加一组大小配合的齿轮,或可更省脚力,即使妇孺操作,亦能轻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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