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扶苏的巡幸仪仗,那绵延数里、旌旗蔽日、甲胄鲜明的庞大队伍,并未直接转向通往李斯隐居村庄的岔路,而是沿着宽阔的官道,继续向着预定的、需要彰显天子威仪的大型郡县治所缓缓行去。这符合礼制,也符合常理。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天子的威严与这片偏远的、只有几户人家散居的乡野,注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然而,就在一个秋高气爽、天蓝如洗、阳光温暖而并不灼人的午后,当庞大的銮驾队伍在一处驿站进行短暂休整时,几辆外表毫不起眼、没有任何皇家标识、仅以深青色布幔覆盖车厢的轻便马车,在数十名同样身着便装、却个个眼神锐利、气息沉稳内敛的精干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主队,拐上了一条通往乡野深处的、狭窄而颠簸的泥土小路。这正是皇帝扶苏,在完成了必要的公开行程后,刻意安排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轻车简从访恩师”。
没有净街的锣鼓开道,没有象征皇权的龙旗凤扇,更没有闻风而动、诚惶诚恐的地方官员前呼后拥。这支小小的车队,如同寻常的富户人家出游,马蹄踏在松软的泥土上,只发出沉闷而轻缓的“嘚嘚”声,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和车辙,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这片宁静乡野的惊扰。
车队最终在距离李斯那座简朴院落尚有百步之遥、一处靠近溪流边的平坦空地上缓缓停下。这里视野开阔,既能远远望见那座被竹林和菜畦环绕的茅屋,又保持了足够的距离感,以示对主人清净的尊重。
车帘掀开,扶苏亲自弯腰步下车驾。他今日的装束,与平日里在朝堂或正式场合所穿的绣有日月星辰、山川纹饰的繁复龙袍衮服截然不同。身上仅着一件用料考究、剪裁合体、颜色深沉内敛的玄色暗纹锦袍,腰间束着一条简单的玉带,头上也未戴那沉重的十二旒冕冠,而是换上了一顶象征着文士身份的、较为轻便的进贤冠。这一身打扮,让他少了几分君临天下的凛然威仪,却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儒雅气质,更像是一位出身高贵、风度翩翩的游学士子。只是,那眉宇间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执掌乾坤所带来的沉稳气度,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闪过的、洞察世事的锐利光芒,依旧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非同寻常的身份。
他站在溪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青草和溪水清甜气息的空气,目光越过潺潺的溪流,投向那座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安详的院落,眼神中充满了故人重逢的深切期待与发自内心的敬重。
与此同时,院落之内。
李斯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温暖的秋日阳光,翻阅着一卷早已泛黄的竹简。贴身侍奉多年的老仆,脚步轻捷地走到他身边,俯下身,用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禀报道:“老爷,村口传来消息,有车队朝着咱们这边来了,看规制和气度,不似寻常人家,怕是……宫里来人了,而且是……极尊贵的那位。”
李斯翻阅竹简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平静。他缓缓放下竹简,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之色,仿佛对此早已有所预料。他没有吩咐仆役大张旗鼓地准备迎接,甚至没有立刻起身出门远迎。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沉吟了片刻,然后才缓缓站起,动作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深衣,抚平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然后拿起那根陪伴他多年的、磨得光滑温润的竹杖,步履沉稳地走到院门口,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他的目光平和而深远,望向那条从溪边蜿蜒而来、通往外界的小路,心中百感交集,有对往昔岁月的追忆,有对师生情谊的感慨,也有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淡然。
当扶苏那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身影,在小径的尽头出现,并快步向他走来时,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奇妙的倒流。李斯依照根深蒂固的臣子礼节,下意识地微微躬身,双手作揖,准备行跪拜大礼。
然而,他刚刚有所动作,扶苏便已抢上几步,瞬间来到了他的面前,伸出双手,一把稳稳地托住了李斯的手臂,阻止了他下拜的趋势。扶苏的声音带着毫不作伪的真挚与激动,甚至有一丝晚辈对长辈的嗔怪:“仲父!万万不可!此处非庙堂朝会,亦非行宫禁苑,此地只有学生扶苏,前来拜见昔日授业解惑的恩师!天地君亲师,师者尊也,岂有让恩师向学生行礼之理?这岂不是要折煞学生了!”
这一声情真意切的“仲父”(仅次于父亲的尊称)和“恩师”,瞬间击穿了所有身份的隔阂与岁月的屏障,将两人的关系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咸阳宫偏殿之中,灯火通明,年轻的公子扶苏虚心坐在下首,认真聆听时任丞相的李斯讲解经史子集、治国方略的温馨时光。那时的扶苏,聪慧好学,谦逊有礼,对李斯充满了尊敬与信赖;而李斯,也倾囊相授,将他视为帝国未来的希望,悉心栽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