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皇帝看着御案上那份墨迹未干、言辞恳切的“乞骸骨”奏章,只觉得那几页薄薄的绢帛,此刻却重逾千斤。墨香混合着大殿内熟悉的檀香,氤氲成一种令人心绪不宁的气息。他抬起眼,望向殿中那位深深躬身、静待回音的老丞相。李斯的身影在透过高窗的日光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那身象征极高权位的丞相冠服,如今穿在他身上,似乎也难掩一份由内而外的疲惫。皇帝心中翻涌起的复杂情绪几乎将他淹没——有不舍,有依赖,有对未来的茫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真正独揽乾坤的悸动。但他迅速压下了所有杂念,此刻,他首先是大秦的皇帝,是这位老臣的学生与君主。他并未立即准奏,因为那显得太过寡恩,于是,他采取了更符合人情、也更显君臣情谊的方式——“帝再三挽留”。
皇帝的第一次挽留,发生在李斯当面呈交奏章的当天午后。宣室殿内静悄悄的,只有更漏滴答作响。他没有用冰冷的官方辞令,而是带着几分真切的焦急与不解,甚至从御座上蓦然站起身,快步走下丹墀,虚扶住欲行大礼的李斯。
“仲父!何至于此?何须如此啊!”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在空旷高峻的大殿梁柱间激起轻微回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急切,“朕虽已亲政,然国事如乱麻,千头万绪,诸多疑难悬而未决,仍需仰仗仲父睿智裁决。朕知仲父近日辛劳,不过偶感疲惫,正当静养些时日,宫中药材补品,但有所需,尽可取用。岂可因一时倦怠,便轻言一个‘去’字?这大秦的江山,离不开仲父啊!” 这番话语情感真挚,几乎带着一丝晚辈对长辈的依赖与惶恐。他走到李斯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为自己、为帝国操劳半生、鬓发已如霜雪的老人,语气近乎恳求:“请仲父收回成命,朕……绝不允准。”
李斯感受到皇帝扶住他手臂的力度,听着那急切而真诚的话语,心中亦是一暖,仿佛有一股热流涌过冰封的河床。他能感受到,这份挽留并非全然是帝王心术,其中确有多年相处积累的真挚情谊。他顺势站直身体,但依旧微躬着,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陛下隆恩,老臣感激涕零,纵万死亦难报一二。然老臣年迈体衰,精力不济,确是事实。近日批阅奏牍,常感目眩神摇,思绪迟滞,握笔之手亦时有颤抖。臣非惧死,然惧因昏聩疲敝而贻误军国大事,若致社稷有损,那时老臣纵万死难赎其罪。陛下春秋鼎盛,英明果决,更兼朝中贤才济济,如冯去疾、李由等,皆忠诚干练,足以辅佐陛下成就盛世。老臣在此,已如昨日黄花,于国无益,反成赘疣。恳请陛下体恤老臣犬马余生之情,准予还乡,得享几日清闲。” 他的理由充分,将个人健康的现实问题摆在台前,言辞谦卑而逻辑严密,让皇帝基于关怀的挽留显得有些无力。
皇帝见李斯态度坚决,知道一次口头挽留难以奏效,便采取了缓兵之计。他没有当场做出决定,而是温言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关怀:“此事关乎国体,亦关乎朕与仲父多年情谊,不可仓促决定。仲父近日劳顿,且先回府安心静养,太医院会派最好的医官前去诊视。朝中事务,朕会暂且分担,丞相府一应事宜,亦暂由属官代理。此事……容朕细细思量,容后再议。” 这便是第一次挽留,以暂缓决策、给予双方台阶的方式告终。
随后的日子里,皇帝的挽留以不同的形式持续着。他先是派贴身内侍频繁前往丞相府探病,赏赐各种珍稀药材、滋补佳品,如百年山参、极品灵芝,并传达口谕:“陛下心系丞相贵体,食不甘味。望丞相安心静养,朝中事务不必挂心,待玉体康健再议不迟。” 这既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是一种柔性的挽留,暗示着皇帝并未接受他的辞呈,那尊贵的相位依然为他虚位以待。
数日后,得知李斯“病情”未见起色,辞意反而更为坚定,皇帝做出了一个令朝野动容的决定——亲自轻车简从,摆驾丞相府。这是极高的殊荣,也无疑向外界和李斯本人显示了皇帝挽留的决心。在丞相府那间藏书万卷、陈设简朴而不失雅致的书房中,皇帝摒弃了繁琐的宫廷礼仪,与李斯相对而坐,几上清茶两盏,如同寻常人家的晚辈与长辈交谈。
“仲父,”皇帝的目光扫过书房中堆积如山的竹简帛书,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恳切与推心置腹,“朕知你年事已高,精力或有不及,朕亦不忍再见仲父如往日般宵衣旰食。然则,朝廷不可一无仲父坐镇。纵使不需日理万机,只需仲父在此,便是定海神针,可安百官之心,可镇四方宵小。许多军国大事,朕虽有心独断,然终觉经验尚浅,仍需聆听仲父教诲方可心安。莫非仲父忍心弃朕与朝廷于不顾,使朕如失股肱?” 这番话可谓极尽诚恳,将李斯的地位提升到“定海神针”的高度,既是极高的赞誉,也是沉重的道德与情感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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